图为：昨晚，李安（右）现身武汉会议中心，与高晓松展开对谈
楚天都市报记者戎钰摄影：楚天都市报记者萧颢
对话人物
李安，1954年出生于中国台湾，享誉国际的电影导演、编剧、制片人。2000年，李安执导的《卧虎藏龙》惊艳问世，斩获第73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2006和2013年，李安分别凭借《断背山》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
高晓松，1969年生于北京，著名音乐人、导演、主持人。创作了《同桌的你》《白衣飘飘的年代》等经典作品。1999年高晓松拍摄《那时花开》，转型成为电影导演。2012年，脱口秀《晓说》开播，节目中诞生了大量文艺青年追捧的经典语录。
对话背景
由李安执导的好莱坞动作大片《双子杀手》10月18日将在全国公映。该片中李安再次挑战前沿电影技术，除了坚持以3D/4K/120帧的技术规格拍摄，还运用了“虚拟真人”技术，让好莱坞巨星威尔·史密斯在电影中与自己的年轻版“克隆人”对戏。
10月15日20：30，李安现身武汉会议中心，与著名文化人高晓松展开对谈。在谈到自己与电影的缘分时，李安感性地引用《断背山》的台词，“我真希望我知道如何能戒掉你。”
好小说很容易拍成不好的电影
高晓松：我注意到，过去6年的奥斯卡最佳导演奖，有3次被墨西哥导演拿走了，但至今亚洲只有李安导演拿过两次。为什么只有你在好莱坞坚持下来了？
李安：我已经好久没有拿奥斯卡了（观众笑），其实这个没有什么定律，风水轮流转，有时候不知道哪里蹦出来一个什么人拿了。但拿不拿奥斯卡，也不能判断他的艺术价值和商业价值，我觉得还是讲一些缘分。我真的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觉得不要把这个当成目标，还是要拍好片，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找到与你心灵契合的观众。你很难把奥斯卡奖当做一个目标，每年都有一个风向，真的说不清。
高晓松：我从小看你的电影长大（观众和李安同时大笑），发现你选的题材都特别生僻。比如《卧虎藏龙》，武侠迷看了那么多金庸古龙梁羽生，都没有看到这个；张爱玲迷看过那么多她的小说，也没有注意到《色·戒》；专门读美国文学的人，可能都没有看过《断背山》。你是怎么把这些生僻的题材挖出来，还拍出了成功的电影？
李安：最主要是有戏缘，我看了之后觉得我是属于它的，全世界没有人会动它。不是说这些小说好成什么样，而是里面有一些元素，会让我动念拍成电影。比如《卧虎藏龙》，我看到书里写玉娇龙从山顶跳下去，就是这个飘下去的画面，让我想拍一个电影。《色·戒》的书我看了3年，第一次看的时候对张爱玲很生气，觉得她怎么可以这样写！其实张爱玲的小说你怎么拍都会有人骂，我觉得她那本其实不是在写别人，而是在写她自己。这本书在我脑海里萦绕了3年，我觉得非拍不可了。
高晓松：所以你觉得成熟的文学不适合影像化，不成熟的才适合？
李安：好小说很容易拍成不好的电影，除非你愿意大刀阔斧地抽取你要的东西，不然的话相当困难。你看，我很喜欢的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也是经常选烂小说来拍。
高晓松：《发条橘子》不是烂小说啊，它多么伟大啊？
李安：那是你这么看吧（全场观众爆笑）。
原本想拍一个感伤的结尾
高晓松：你这一次选的《双子杀手》一点都不生僻，是在好莱坞传了好多年的著名题材。
李安：这次也是人家介绍来的，它也算是个动作片，但我没有办法像《卧虎藏龙》那样，拍得那么秀气，因为它成本比较高，从制作程序来说也没有那么自由，有些东西我必须交货。拍《双子杀手》有很多原因，第一，电影里的主角见到了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克隆人，但这个人不是你的过去，也不是你的双胞胎，是我们人类经验没有过的，又是这么具象的东西。我觉得这个东西还挺有想头的，我想把他们变成两个人成长的故事，把我的感觉透过大片的形式去具象化。我之前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做了（虚拟）老虎，就觉得“做人”是一件很奇幻的事，因为你的大脑会拒绝接受他，老虎我们不熟悉，但是我们自己的脸是很立体的，你可不可以测试观众，让他们去相信？这个挑战对我吸引力蛮大，我很好奇。
高晓松：我看完《双子杀手》感觉有一个很新奇的地方，你从第一部电影《推手》开始，所有电影的结尾都是纠结的、挣扎的、痛苦的、感伤的。这次好像是我第一次看你的电影的结尾是和谐的，有喜悦和欣喜的感觉，这在你的作品里很少见。
李安：我先要表白一下，跟这个电影的成本有关，我必须妥协。我其实挺感伤的，如果是按我的想法，男主角应该把房子留给Junior（电影里的克隆人），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然后离开去办他自己的事了，像闲云野鹤一样。以我一个中老年人的心情，我觉得应该是这样。但我们试演的时候，观众看了觉得非常不满足，可能我们把Junior做得太可爱了，大家对他有一种很投入的关爱，觉得他的人生还不晓得怎么开始呢，怎么就把他抛弃了？这也是我在做剧本的时候没有想到的。电影还是要卖“爆米花”的，所以后来做了这么一个（大团圆）处理。
我这么老了却越来越“惑”
楚天都市报：电影的男主角遇到了23岁时的自己，终于有机会修正人生的遗憾。如果您有机会与年轻时的自己相遇，您会选择哪一个阶段的李安？是拍出《卧虎藏龙》时的您，还是《断背山》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时的您？
李安：你说的这两个阶段都是愉快的回忆。可能还是最想回到《断背山》刚出来的时候。那时候我很疲惫，拍那个片子前是半退休的状态，每天都不想起床。可是那个电影好像是恩赐，每个人都那么好，一切都那么顺利，我从来没有工作那么轻松。那时候我小孩上初中，我每天都能给他做便当，他的每一场球赛我都能去看，我自己还在锻炼身体。那时候我刚刚经历《绿巨人》（的票房失败），承受了很大压力。还有，我这个人对于得奖从来没有高兴过，只是觉得压力大，内心很紧张。尤其是得大奖，对我来说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但《断背山》得奖那一次，我收到了很多祝福，心里很坦荡，非常舒坦。
观众代表：想请问李安导演，当未来不可知，自己陷入迷茫时，人应该怎么保持专注？
李安：我拍《卧虎藏龙》拍到一半的时候就想退休了，我想的就是怎么能把这个片子熬过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电影我做10年就够了。但你看，我现在还在做，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不拍电影，也不知道怎么办……试过几次，最后还是继续拍，这是我所爱的东西，也是我唯一擅长的东西，除了烧菜以外。我想，对电影的好奇是蛮重要的，孔老夫子说：四十不惑。但我这么老了，还越来越惑，一个解答里会蹦出10个问题。拍电影这样的生活，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我还是有很多的好奇心，这个想试试，那个也想试试，我不断有问题，然后有志同道合的人跟我一起去追寻答案。如果哪一天我没有好奇心了，就不需要再拍电影，可能会选择躲起来。电影是让我很着迷也很疑惑的事情，做电影的感觉就像是《断背山》的台词，“I wish I knew how to quit you（我真希望我知道如何能戒掉你）。”有一天我拍不动了，没人给我投钱拍，也没有人看，可能就烟消云散了。我这个年龄已经开始衰退了，记忆力也不行了，但我的手还是很想去摸电影，还是有这个冲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