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我们
荆楚网 > 新闻频道 > 热点

一件关于孩子清白的“小事”

发布时间:2020年11月16日15:56 来源: 人民日报

48岁的邹兴华长着一张不怒自威的脸,身材结实,腰杆笔直,神色刚毅,从头到脚都透露出一股军人特有的气质。

他当过14年兵,退役转业当刑警也有15年了,什么样“鸡毛蒜皮”的警都出过,但小孩划车这种事还是头一次碰到,之后还被媒体接二连三地报道,推上了热搜。

他完全没想到,一件小事会引起这么大的轰动。

邹兴华(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10月7日下午两点,重庆市沙坪坝区石井坡派出所接警称一辆奥迪车被划了。当天值班的邹兴华与同事几分钟后到达现场,见到了车主。车主称,10月5日深夜他把车停在车库后就没再开过,且此前并无划痕。

这是一个被老旧居民楼包围的露天停车场。他们查看了近两日30多个小时的车库监控,发现报警前一个小时,有一名身着灰色外套的男孩曾围着车转了一圈,其间还有触摸车辆的动作,看似漫不经心,不像是在划车。

但由于没有其他人接近此车,该男孩被锁定为划车的唯一嫌疑人。

事发当日车库的监控录像中,只有男孩一人靠近被划车辆。

下午5点多,刘韬带着儿子和父母刚从公园游玩回来,正打算去附近吃个火锅,就接到了车库管理员的电话。刘韬先过去看了监控。

刘韬回忆,当看到儿子伸手触摸车尾左侧时,警察问你们家孩子这是在干什么,刘韬知道儿子喜欢昆虫,“也干过一些蠢事”,便说可能是在逗车身上的一个苍蝇。

当时他不知道车上有多少处划痕,分别在哪些位置,远远俯拍的监控也看不清楚细节,心里有些疑惑,又不太确定。出来一看,前后左右共有8处划痕,有的还很深,感觉就更不对了。“我当时就说这个好像不是孩子划的,孩子的身高跟这些划痕不符合。”

刘宇轩今年10岁,身高约一米四。录像中,他围着车转时,手是揣在兜里的,没有明显的抬手动作,只在走到车后方时摸了车。

随后,刘宇轩和爷爷奶奶也到了现场,当时已有一些人在旁边议论。邹兴华低声问刘宇轩:“是不是你划的?”他说:“不是,绝对不是。”邹兴华又问,“你围着车转干什么?”他说我在捉苍蝇玩。

邹兴华拍下的其中一道划痕

邹兴华回忆,车主始终认为是小朋友划的,对方辩解之后,他还怀疑是不是小孩衣服拉链或什么尖锐物划到的。为此,他们专门查看了一下刘宇轩身上的东西。

后来被传到网上的执法记录仪录像中有一段,是刘宇轩站在奥迪车旁解释:“当时苍蝇在这里,我衣服散起的,我拉链也够不到那么高,我碰都没有碰到,我就是在逗那个苍蝇。”说这段话时,他的语速比平时快一些,显得有点急。

刘韬接着问儿子围着车转时有没有看到划痕,他迅速地答了一句:“没有。”刘韬似乎不甘心,又补了一句:“但是之后也没有人来了嘛。”儿子声音低了下来:“我不晓得……”

“我比较了解他,他是分不清。没注意,还是没有,你随口一说,可能对自己就很不利。”刘韬事后分析道。

刘宇轩的回答确实印证了车主的说法。在车主坚称此前没有划痕的前提下,他作为这30多个小时里唯一靠近过车的人,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邹兴华心里也有疑惑,但没有证据,他不能乱说话,不然车主可能会不满,“说你偏向小孩那方,说你是熟人什么的”。

刚转业当警察那会儿,他有次出警处理一起关于皮鞋质量问题的买卖纠纷,因为没有经验,没处理好,结果被对方骂得“狗血淋头”,不得不请求同事支援。从那以后遇到这种双方矛盾又掰扯不清的事,他会格外谨慎。当天在现场,邹兴华一直保持沉默,没有表态。

现场有十几人围观,七嘴八舌,“大部分都以为是小孩划的”,有人建议刘韬回家再好好问一下孩子,“意思是他在这里是不会认的”,也有人说这是报复行为。

在现场的十几分钟里,刘宇轩感到惊慌、害怕,从一开始“急着争辩”,到后面越来越“不想再解释”。那短短的十几分钟,对他来说,“好像有一些漫长”。

刘韬也察觉到了孩子的压力,“大人你都说不清,别说让小孩来辩白了”,他想让孩子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便叫父母先把孩子带走,他留下来与车主继续协商。

“说实话,我觉得这个事真要是小孩干的,那也是我的责任,是我的教育失败,应该由我来面对。”刘韬说他主动协商,就是想把焦点从孩子有无嫌疑转移到划痕的处理上。

当时他自己也有点懵,只想着尽快把事情解决,把影响降到最低,回去再跟孩子慢慢聊。即便要训孩子,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是警察,又是陌生人,给点儿钱是小事,弄出心理问题就不可挽回了。”

刘韬与儿子刘宇轩

邹兴华看双方商量得差不多了,便叫他们先去吃饭,吃完再到派出所进一步调解。临走前,他叫车主回忆下之前的行车轨迹,看有没有其他录像,如果有,他就帮忙调看一下。后来车主告诉他,之前停车的地方没有监控。

刘韬没有去吃饭,警察和车主离开后,他独自留在车库问守门师傅情况。此时,在家休息的妻子也闻讯赶来,听完师傅的讲述仍“想不通”,她不相信是孩子干的。随后,又有两位刑警来到车库看监控,刘韬夫妇提出了质疑,两位警察没有说话,就走了。

后来到了派出所,邹兴华给车主推荐了一家比较便宜的修理厂,还帮忙讲了价。双方过去定损时,刘韬当场付了3500元的修理费。

晚上回到家里,刘韬把儿子叫到书房谈话,把下午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希望他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讲出真相,但儿子始终说不是他干的。

“我也想套他话,我说就算是你干的也没关系,你说出来爸爸也原谅,这个事做错了,咱今后不做这个事,我一说到这,他就说不是他干的。我说有没有可能是你不小心划了,他说也有可能,过一会儿他又说不对,‘爸爸,不小心也不可能划8个’。”

刘韬了解儿子的脾性和胆量,“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绷不住,就要招”,但现在把他顾虑都打消了,他还是不认,说明就没有撒谎。

谈到这里,刘韬没办法再往下问,只能告诫儿子吸取教训,今后离别人的车或贵重物品远一点,免得惹麻烦。

刘宇轩印象中,那天晚上的谈话大概持续了1个小时。他说他当时还是有些害怕,又有些后悔,“不应该跑车棚边绕”。

聊完后,刘韬心想,真不是孩子干的,那就想办法去证明。他突然想到自己的车与那辆奥迪只隔了几米,中午开出去的时候,也许有拍到什么。

事发当天,刘韬的行车记录仪截图,其中几秒,儿子从被划车辆的旁边走过。

第二天下午,他把行车记录仪取回来看,很遗憾,录像太短,且车辆反光,看不清楚。他给邹兴华打了个电话,先说了下昨晚跟孩子的谈话,然后讲了行车记录仪的事,希望能启发他们去调查。

令刘韬意外的是,邹警官说他正在看监控,打算看完后再通告双方。在他看来,事情过了一天,双方也已协商私了,对警方而言,这件“不用立案”的事算是了结了,没想到邹警官还在查。

晚上他又去了趟车库,想和守门师傅商量,调取事发前旁边一辆别克车的监控,未果。谈话间才得知,邹警官一大早就过来把监控调走了。

事实上,邹兴华心底的疑问一直没放下。前一天晚上回到派出所值班,他越想越不对,“睡觉都在想这个问题”,会不会不是小孩划的?如果不是,不就冤枉人家一辈子了?当时在现场,他就发现小孩不高兴了。

他想到自己小时候被冤枉的经历。他从小生长在农村,有时候他明明从自家地里背回来的蔬菜,别人非要说是偷了他家的,跟大人一讲,双方就要吵架,闹得很不愉快。

还有一次,他去打猪草喂猪,本意是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但那天舅舅来家里说外公去世了,母亲到处找不到他,以为他跑去哪儿玩了,等他回来后,母亲“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打了一顿。那种“藤条打在脑壳上”的感觉,他到现在还记得,“真的记一辈子”。

“我是对的,怎么能打我?(小孩子)你怎么讲得赢,大人他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他说起这件四十多年前发生的小事,仍有些不平。

“人都不能受委屈,不管是小时候还是成人以后。”如今他作为一个大人,不能冤枉小孩,作为一名警察,更不能冤枉好人,即便是在一件小事上。

这并不是邹兴华第一次在小案上费尽心思。

今年6月,一个小卖部老板被人“调包”讹走了100元现金,邹兴华通过车牌号查到讹钱者的电话,但一直联系不上。他找到对方的父母,父母说早不管他了。他又找到对方的妻子,妻子说早分了。调解陷入了僵局,朋友、同事甚至小卖部老板都劝他算了。

邹兴华没有“算了”,他加了对方妻子的微信,不停地沟通、讲道理,最后终于说通妻子帮丈夫还了这100元。有人问他为什么舍得在小案上投入,他说,为老百姓求个公平公义,哪有什么大小之分。

邹兴华在派出所查看监控

邹兴华决定查清此事。8日早上一交完班,他就去把30多个小时的录像拷了回来,此后只要所里没有紧急的事,不管上班时间还是休息时间,他都在看,花了两天半才全部看完。

他仔细比对小孩的手部动作和划痕位置,发现有划痕的地方小孩没有摸,小孩摸的地方也并没有划痕,由此判断不是小孩划的。

但光有判断还不够,还是要找到实实在在的证据,才能给车主一个交代。

于是,他又去问车主近日的行车轨迹,根据车主提供的详细信息连续追踪,最后在江北区某地下停车场入口处的监控录像中,发现10月5日下午他的车已有划痕。

车主事后解释说,自己几乎每天早出晚归,没有留意到车是何时被划的。“应该是4号的时候,在其他地方被划了。”邹兴华说,那个地方没有监控,所以无法进一步追查。

10月10日,刘韬在江北停车场的监控中心看到的监控画面,并拍照发给了邹兴华,邹随后到现场调看了监控视频。

8日那天邹警官说他还在调查后,刘韬没有立即告诉儿子,一是担心孩子情绪波动太大,二是担心警方查不出更多的证据,这个事情又可能不了了之。但当晚睡前聊天时,他像讲故事一样跟儿子说,爸爸今天去看了行车记录仪,或许可以洗脱你的嫌疑,“他说然后呢,我说没有啊,他还挺遗憾的。”

10日下午,邹兴华告诉刘韬,已经排除了小孩的嫌疑。刘韬很高兴,跟儿子讲了两遍,儿子似乎才反应过来,说了句“谢谢爸爸”,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

当天晚上,他和孩子去拿快递,回家路上碰巧偶遇了车主,车主当面和孩子道了歉,并退还了3500元。这是刘韬觉得整件事最圆满的地方,因为如果是事后线上退钱,道歉可能不那么容易实现,而且电话道歉和当面道歉的意义也不一样。他明显感觉到,道歉之后,孩子轻松了不少。

刘宇轩告诉记者,他当时确实很开心,“证明不是我。”在此之前的3天,他总会时不时想起这件事,包括与爸爸的谈话内容。他很想忘记,不去管它,因为这件事对他来说“太复杂”。

“当个冤大头还是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你对事情的判断,也许你今后遇到另外的事情,就可能采取不同的方式。”刘韬觉得,如果没有查明真相,孩子心里面可能会有想法,尤其是大一点之后。但幸运的是,他们遇到了一个认真负责的警察。

还了孩子的清白,邹兴华也很高兴,“努力这么多天还是很值得的。”他相信孩子的成长会被这件事所影响,毕竟他用事实向孩子证明了一点:“这个世界还是公平的。”

10月下旬,邹兴华收到一个网友从北京寄来的锦旗。

为邹警官点赞!

来源:澎湃新闻(ID:thepapernews),实习生:李科文、陈灿杰,记者:任雾

本期编辑:胡洪江、石磊

【责任编辑:杨威】

Copyright © 2001-2024 湖北荆楚网络科技股份有限公司 All Rights Reserved

营业执照增值电信业务许可证互联网出版机构网络视听节目许可证广播电视节目许可证

关于我们 - 版权声明 - 合作咨询

版权为 荆楚网 www.cnhubei.com 所有 未经同意不得复制或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