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夜晚的地位上升，是现代社会的重要特征。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是传统社会的基本时间节律。这个时间节律，既是生活的现实，也是生活的伦理，也就是说，它不只是实然，也是应然。
从实然一面来说，传统社会按照太阳升落而运行，太阳既提供热能，也提供照明。太阳升起，温度上升，光明普照，利于开展各项生产生活活动。太阳落下，温度下降，不利于活动，适宜于休息，人也好，动物也好，都是一样。这种节律，事实上已经成为地球生命的“生物钟”。
从应然的一面来说，传统社会不只是在太阳的节律下安排活动，而且把这种安排视为天经地义，视为理所当然，进而视为一种必须遵守的规则。贯穿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思想的规则，在传统社会可以说处处可见。居家要“早睡早起”，城门要朝开暮闭，城乡都实行宵禁。早上不起床，是懒惰的典型表现；晚上在外面行动，称为“夜游神”，不是什么好称呼。无论道德上、法律上，夜晚都被安排了一种模式，那就是呆在家里、上床睡觉。
热量不足是夜晚的一个特点。热力随太阳西沉而收敛，喧闹的白天结束，万物归于宁静，出力流汗的活动中止，减少消耗就是保持热量的最好办法。夜晚总是与冷、清、凉、静、寂等意象联系在一起的。春夜是“轻风阵阵寒”，秋夜是“孤眠怯夜长”，冬夜是“单衾自不暖”。大概只有夏夜，还有一点纳凉的美意，除此之外，夜都不是值得称道的好事。
光照不足是夜晚更大的问题。热量不足，还可以用“吃饱穿暖”来抵御；光照不足，在古代社会则根本无以应对。夜是黑暗的大块，夜幕落下是漫天弥地，如豆的灯光既昏黄又弱小，照亮点滴而照不亮周遭。这不仅使人的活动能力受到限制，而且使人难以自处。人对环境的感知，首重视觉。黑暗使眼睛无法发挥功能，伸手不见五指总是使人心生恐惧。当视觉功能得以发挥时，人们能够观察、预判、对应，而一旦落入黑暗，情况完全不明，人就感觉到危险。如此，四壁合围的家室便成为人的依靠，睡眠便成为心安的根基。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安静下来，思绪万千，愁也自然而然地上升了。“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不法行为更容易在夜色掩护下进行，夜是大自然提供的面罩。传统的夜，不仅意味着“休息”的来临，还联结着诸多意兴低落乃至恐惧难安的思绪。
传统上也有“良夜”，那只属于节日。传统节日，以白天为场景的少于以夜色为场景。清明、端午、重阳之外，除夕、元宵、七夕、中元、中秋等等都是夜晚为主。乡场上的社戏类似于节日也是在夜间，一些在室内进行的小型演出，如说善书、鼓子词等等，也是在夜间。夜间活动的节日属性，表明它不属于日常情态。“良宵”之良，正在于一般来说“宵”是活动受“禁”的时间，从而使“良宵”成为夜晚的例外。实话说，在传统社会里，如果每个夜晚都要变成“良宵”，就相当于把每天都变成过年，成本是不堪重负的。
现代社会重新定义了夜晚。钟点制生产出来的标准化时间，不只是一种计时制度，还是一套超自然的时间规则，它把季节和时辰的重要性降低了。工厂由钟点指挥而不是受季节、日夜的控制，只要必需，夜晚就必须像白天一样被运用，“三班倒”“深夜班”出现了。车间应当四季如同一个季节，夜晚必须像白天一样明亮。热量供应开始充足，光照系统得到改进。过多的热量带来了肥胖，亮如白昼不再是形容，五光十色使夜晚比白天更加迷人。因为白天意味着出卖劳动，而夜晚则在享受生活，所以它甚至比白天更加值得向往。
传统以家庭和家居为核心的夜，在现代社会被都市社会的夜代替了。都市社会的夜，比白天有更具密度的私人交往，也有比白天更加频繁的消费活动。白天正在变成或已经变成夜晚的附属，夜晚的丰富性而不是白天的劳作度被认为更能体现都市化水平，“灯光指数”成为衡量都市化水平的指标。更多“夜生活”，代表着更高的发展水平。“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华灯起，乐声响，歌舞升平”，这首歌已有70多年。现代城市最外在的骄傲，与其说是工厂、建筑和商店，不如说是夜晚的阑珊灯火和绰约光影。自然的昼与夜是平等的，而现代社会里，夜是不平等的，都市之夜与白天相当甚至超越了白天，而乡村之夜则仍然是被自然笼罩。
现代社会的夜，获得了新的意象。它不再是冷、凉、静、寂、愁、苦，而是光的闪耀、色的奔逐，在明暗掩映、光影交织的氛围下产生着温暖和暧昧的审美。正是在明灭闪烁的光影中，夜晚比白天容纳和呈现出更多的个性，并且以闹代静。那些在光天化日之下会显得羞怯的东西，可以在五光十色下出场；各种隐秘的愿望得以在都市夜色中热热闹闹地展示。“闹”，不只代表着热度的升高，也意味着规度的弛缓，严谨的白天与无度的夜晚似乎理当交替出现，从而为夜晚的“胡天胡地”开辟了坦途。现代社会的夜，与喧腾、热辣、劲爆联系在一起。拘束卸载、限制松动，成为夜的默认游戏规则。
现代社会的夜晚，可以从经济角度来观察，但仅此还不够。从经济角度来说，夜晚为商品和服务提供了消费的时间，只要生产在加速运转，夜就一定要变成活跃的消费时空。但夜也是自由的实现方式，因为白天已被出售给职业，于是闲暇时间、自由时间就更多地在夜晚体现，从而夜生活就成了很多人“实现自我”的途径，夜生活是忙碌节律的缓释孔、被遗忘的自我的回魂丹，以及原子式个人进行自我确认的替代品。由此，现代社会的夜，从一个自然的暗光时间，变成了一个在现代光源照射下实现社会和自我功能的人工时间。现代之夜，主要是一种发明。
·无限杂思· 文/刘洪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