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脚下不简单
因为盘龙城,我们知道武汉地区有着3500年的建城史。盘龙城是长江流域发现的夏商遗存颇丰的城邑遗址,是武汉地区城市文明的源头。
现在郭元咀遗址发掘又告诉我们,这个长江中游地区曾经规模最大的商代铸铜地,是盘龙城之后又一个人类聚落中心。它并非昙花一现地闪过,延续时间较长,包含了屈家岭时期、商代、西周、东周以及唐、宋、清各个时期的文化遗存,尤其商代遗存最丰富。通过考古人员辛勤工作,我们在郭元咀可以看到商王朝经略长江流域的真实图景,南方与中原青铜资源的频繁互动,历历如在眼前。
我们注意到,国内已有一些专家学者把武汉列入中国古老城市之一。尽管武汉三镇与盘龙城,盘龙城与郭元咀、与其他遗址间的承继关系还有待进一步考证,但一个地区内出现如此多的文明样态,客观上表明其“过去”不同一般;这些文明样态尽管不够连续,但它们或许暗含了某种城市生长的秘密,需要我们深入揭开。当然,揭开的手段得是科学实证。
江汉塑形的武汉大地,还藏有多少宝贝,多少故事?(刘功虎)
湖北省博物馆馆长、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方勤做客“大江论坛”。记者许魏巍 摄
人物介绍:
方勤,1969年生,历史学博士,研究员,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湖北省博物馆馆长。全国杰出专业技术人才、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文化和旅游部优秀专家。湘鄂豫皖楚文化研究会常务副理事长、“考古中国”长江中游文明进程(夏商周时期)研究课题组组长。
3000多年前,武汉就拥有一座自己的“金属冶炼厂”——很少有人知道,就在武汉黄陂郭元咀,诞生了一项2020年中国考古新发现。它不是高级别墓葬,也没有挖出精美的宝物,但为何这个遗址会被认为是重大发现?
5月15日上午,湖北省博物馆馆长、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方勤作客“大江论坛”,在3000多年前的青铜铸造地——武汉黄陂郭元咀遗址区域现场开讲,带领大家一起认识长江文明少年时期的青铜时代。长江日报读+记者赴考古现场聆听。
进一步了解“长子国”
意外发现了“郭元咀”
方勤做客“大江论坛”。记者许魏巍 摄
这个考古遗址当时是怎么发现的?方勤谈起了其中的故事。
和“农民意外从土堆中发现宝藏”的考古故事不同,郭元咀是主动寻找才发现的。当时大家心理都没谱,不知道有这么个工厂存在。有一个契机,国家立了一个“考古中国·长江文明进程研究”项目,方勤是负责人。
“‘长子国’就是这边往南一公里的地方,是1975年发现的。这么一个国家,不会只有这么一点吧?”方勤介绍,从宋代开始,一直有人类在上面活动,对“长子国”西周的遗址有所干扰。经国家文物局批准,这个考古发掘工作自2019年启动。
就这样,开始了对“长子国”系统的考古调查勘探工作。
挖第一年,收获不明显;
挖第二年,有收获;
挖第三年,意外挖出了“郭元咀”,收获巨大。
“很多人不知道,我们在这里挖了两三年,做了大量很细的工作,很艰辛。挖郭元咀不像挖别的遗址,别的能挖出很多青铜器来,而这里就不同了,因为是‘工厂’,成品都被拿走了,只剩下痕迹,但是一切的辛苦值得。这是一个大型的‘重工业工厂’,价值很高,还被评为2020年中国六大考古新发现之一。”回忆起过往,方勤依然感到很振奋。
古人在郭元咀建青铜器工厂
相当于今人建“武钢”
方勤在黄陂郭元咀遗址现场介绍相关情况。记者许魏巍 摄
长江日报记者在黄陂郭元咀遗址现场时,感觉面积似乎不大,方勤介绍,这里其实是3200年前的大型工厂,工厂面积有1100平方米。大冶铜绿山遗址是迄今为止已发现的保存最完好、冶炼水平最高、规模最大的古铜矿遗址,而郭元咀遗址是长江流域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的青铜器铸造工厂。简言之,目前而言,一个是最大的产矿地,一个是最大的铸造工厂。
俯瞰这一遗址,好似一块“华夫饼”,进入遗址内部,只见一个个土坑,还有一些带坡度的过道,外行看了会一头雾水,感觉似乎无特别之处。
然而方勤馆长在现场比划,为大家模拟出当时的场景:“你看,这里做了一个大型的台地,这边一条沟,对面还有一条沟,整个就变成了一个1100平方米的大型台地。台地上面还有房子,房子里面还分间,里面有大量的冶炼痕迹,而且这旁边有个灰坑里面有很多‘范’(注:范,青铜器的前身,笼统来说,是人们铸造青铜器用的模具。)”
方勤进一步解释:“它就是一个重工业基地!它的价值可以这样讲,当年商代在这里投资建设的这个大型工厂,就相当于我们今天武钢的建设一样,是站在国家的战略层面(建设的)。而且我特别要说明的是,青铜铸造是我们人类文明建设中一个重要的飞跃,它是一个国家进入科技时代的象征。同时,从这个地方,不光要看到(青铜)产品,还要看到背后的技术、人才、资源的调配。”
方勤笑着说:“这个话不一定很准确,但是可以通俗地讲,当年那些搞青铜铸造的人就是‘高科技人才’,就像我们今天搞航天技术一样!都是那些最聪明、最智慧的人集中来做青铜铸造。”
【访谈】
郭元咀填补了盘龙城之后的“缺环”
读+:郭元咀是一个很重要的考古发现,但是对于大众来讲相关资料好像很少,同样是在武汉,它跟盘龙城一比存在感低了很多,到底是有意识地要保护起来,还是说目前发掘没有到集中大量公布的阶段?
方勤:郭元咀和盘龙城各有特色,但盘龙城在长江流域的价值确实更加重要。当年盘龙城被发现后,改变了人们很多固有的认识,此前普遍认为文明的中心主要在黄河流域,长江流域是贫瘠之地,认为青铜文明不到长江。盘龙城一横空出世,让人们意识到长江流域已经如此发达了。
两者的不同,首先是时代上有差异。盘龙城遗址距今约3500年到3200年,而郭元咀相对来说出现得比较晚,是在盘龙城之后出现的,大概是距今3200年左右。
其次是性质上,盘龙城是一个类似于“诸侯国”的城市,而郭元咀的性质很单一、很具体,它就是一个铸造工厂。
读+:郭元咀遗址看上去平平无奇,好像没多特别,我们应该如何认识它?
黄陂郭元咀遗址现场发掘的文物。记者许魏巍 摄
方勤:目前郭元咀仍然在发掘中,一天一个样,已经持续多年。郭元咀的发掘确实比较不容易,它虽然是一个大型工厂,但是留给今天的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些边边角角,一些痕迹而已。不像有些墓葬一被发掘出来,大家立马可以看到“哇!这个青铜器好精美啊!”郭元咀是制造青铜器的,可是青铜器已经被拿走了,现场只剩下痕迹,所以考古人员发掘就跟“破案”一样。
现在在这个考古遗址现场,只能看到一些铜渣等痕迹,以前这个工厂是个房子,里面有一个个的房间,但是现在看不到了,只能看到一个个柱洞(工厂房间里的柱子对应有柱子的洞),所以从直观上而言,不容易引起大家的重视。
我想,我们可以组织多媒体研究,进行信息复原。考古遗址上圈出来的一个个柱洞,考古人员一看就懂,但是大家看了不懂,不知道这是什么,所以我认为应该加大信息化的应用,把一个个时期分门别类,让大家看得很直观。
读+:能入选2020中国考古新发现6个中的其中一个,这说明郭元咀遗址的重要性比我们想象的更大。我们该怎么去理解它的重要性,尤其是把它放到整个长江流域去看,它被发现到底有什么意义?
方勤:它的发现,对于我们研究长江流域文明进程,特别是研究青铜时代,填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缺环”。以前我们不知道,我们以为盘龙城之后,商王朝是不是就离开了这个地方?原来不是。这个地方证实了,原来距今约3200年左右,商王朝的势力仍然在这里,而且形式上还有工厂。这在过去是我们没有掌握的地方,也是文字记载中没有的地方。发现了它让我们知道,噢,原来这里有这么大的一个工厂。
大家要知道,工厂在那时候是高科技的象征。一个国家把一个大型工厂设置在这里,技术、人员、资源全要素都要具备,它对我们了解长江文明,了解中央王朝和南方的关系,了解长江文明和黄河文明的交流,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所以郭元咀这个遗址能入选2020中国考古新发现6个中的其中一个,是当之无愧的。
实证3000多年前的长江流域有着广泛交流
读+:目前在长江流域,有关青铜铸造的一系列证据链条是怎么样的?
方勤:这不得不提到大冶铜绿山古铜矿遗址,它重大的历史、科学、艺术价值,它及周边冶炼遗迹,均和冶炼相关,也可以称之为铜绿山矿冶遗址片区。它在商代不仅有开采,技术还很成熟。这个片区的采冶历经了青铜文明整个时代,甚至在当代仍在延续。
铜绿山矿冶遗址片区,主要集中在黄石的大冶、阳新一带,更大范围,包括江西铜岭、安徽铜陵等在内的长江铜矿带,对这些资源的开采、冶炼和围绕资源的运输、铸造,以及由此带来的人员和技术流通,对青铜时代长江文明进程发挥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方勤在武汉黄陂郭元咀遗址现场。记者许魏巍 摄
目前,考古揭示,湖北黄陂鲁台山郭元咀遗址是铸造工厂。而且京山苏家垄曾桼铜壶、国家博物馆垄曾伯桼铜簠的铭文揭示,运输道路和京山、随州一带相关。
早在夏纪年时期,以蟹子地遗址为代表,该遗址的新石器时代末期,不光出土了具有本地特色的陶器,还出土了石家河遗址肖家屋脊文化时期的典型陶器,以及孔雀石和粉粹矿料所用的石砧、孔雀石炼渣等与矿冶相关遗迹。这个发现十分重要,说明至少在肖家屋脊文化时期,蟹子地就开始有冶炼活动。可见这个时期,本地和石家河地区有着广泛的交流,而且也不排除肖家屋脊文化时期的石家河人直接来过此地。
特别是邓家湾遗址,出土了肖家屋脊文化时期的一件铜刀,经过检测,是铜砷合金。石家河地区、铜绿山矿冶遗址片区同处长江中游,同期的互动当然不是偶然,但具体的交流路径,还需要我们深入去研究。
目前从盘龙城遗址的来源科技分析中,发现盘龙城铜器的部分原料来自铜绿山冶炼遗址片区一带。开采地与使用地互证了商代存在从铜绿山采冶原料,然后运输至盘龙城,进而运输至中原的事实。
读+:从这些证据链条,我们可以读出什么意义来?
方勤:以铜绿山冶炼遗址片区为中心,采冶、运输和铸造的过程,形成了草王咀城、五里界城址、鄂王城等城市,以及江西铜岭、安徽铜陵这一片长江铜矿带。我们可以看到,3000多年前,长江流域的技术、文化、人群交流等等形成了一幅非常生动的图景,让我们看到了人与资源协调发展,所以这一人类行为,是青铜时代文明进程的重要内容,也是文明演进的助推剂。
当时武汉就是制造重镇,沟通南北
读+:您在讲座中说到,三千多年前长江流域的人才交流、技术交流、运输物流、文化交流等已经到了很高的高度,这个结论是今人难以想象的。郭元咀的考古成果中有没有直接的证据来支持这种说法?
方勤:做青铜器需要铜,那么郭元咀的铜来自哪里呢?我们通过考古检测,还通过考古的文化因素分析和科技的检测,发现那些铜来自于黄石铜绿山、江西的铜岭一带,那些地方开采冶炼后,铸造出了铜锭,铜锭圆圆的,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纯铜。然后再把它们运到黄陂郭元咀这里的工厂铸造工具等青铜器,再运输到中原。
为什么要在这里铸造?现在来看,有一个基本的判断,是它靠近滠水河,首先是可以运输,其次是铸造需要大量的水;再次,从地理位置来讲,从大的范围来讲,这里可以沟通南北。具体运输路线应该是两条,一是从随枣走廊到南阳盆地到中原,一是从南往北,滠水是可以往北走的,一路进入中原,这个地点是河南新蔡。青铜铭文上讲的“繁汤(阳)”到中原,就是樊阳这个地点,而樊阳就在河南的新蔡,所以这几个方面是吻合的。
在这个地方设立这样一个工厂,在当时肯定是件大事,就像今天的人在青山设立武钢一样,也不是件小事,从布局来说,肯定是要考虑多种综合因素。而且还有更大的历史背景,应该是在盘龙城衰退以后,有文献记载了是在“武丁时期”,大概是公元前1250年到公元前1192年,商朝都城已经到了殷墟,那时武丁在位,文献记载了一句话叫做“奋伐荆楚”说的就是他。他当时来攻打南方,应该就是在这个大的历史背景之下,在这个地方设置了这么一个工厂。以往,国家要对铜这个资源进行掌控,往往是把铜运到北方再去生产。而武丁更进一步,他直接把工厂设置在这里,直接在这里进行开发,直接进行各种要素的调配。
读+:为什么青铜器会被认为是人类社会进入文明时代的三大标志之一,也就是说,我们为什么要重视青铜时代?
方勤:这是人类文明发展中的一个飞跃,它的意义在这里。就像以前没有文字,是人类自觉意识比较弱的时候,一旦进入文字时代,就代表开始有思想。同样,青铜铸造在技术上是一个很大的飞跃,陶器制造当然也是技术,但是青铜铸造是重工业,在人类的历史进程中,是一个非常大的飞跃。我们要清楚,它与我们现在的生活、与我们现在国家的工业,都有千丝万缕、一脉相承的关系,它在人类文明进步中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和价值。通俗的话讲,是“工业科技时代”的一种飞跃。
读+:回望过去是为了更好地放眼未来,这些考古发现,您认为对今天来讲有什么启示?
方勤:这一系列发现,在中国文明进程中是有独特的价值和意义的,也是世界文明进程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对全人类文明发展具有示范性。所以说,以铜绿山冶炼遗址片区为核心,联合江西铜岭、安徽铜陵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使人类这处珍贵的遗产得到保护与传承,是全人类的共同责任。这一带的核心遗址点,也应该是长江国家文化公园建设的鲜明特色和重要内容。
(长江日报记者秦孟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