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86年参与第一部电影《英雄本色》起,三十多年以来,叶锦添担纲了多部电影的美术指导与服装设计,包括2023年火爆出圈的《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而让他“走向世界”的,则是电影《卧虎藏龙》, 叶锦添凭此片获得2001年第73届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奖,成为首位获得这一殊荣的华人艺术家。
多年来,叶锦添的创作游走于电影、舞台、当代艺术、文学等多元领域,而在其诸多头衔与殊荣中,容易被人忽略的是他摄影师的身份及在摄影领域的创作。叶锦添毕业于香港理工大学实用摄影高级摄影专业,从摄影中习得的美学观念,或隐或显于之后的电影与舞美创作、服装设计。对此,叶锦添也不禁感慨:“我自己是很想做摄影师的,虽然我是学摄影出身的,但一直以来都没有人觉得我是摄影师,所以非常遗憾。”
叶锦添首部自传性摄影随笔集《凝望:我的摄影与人生》近日出版,该书精选了其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各时期风格各异的代表作品109幅,分为“美人”“橱窗”“众生”“异境”四辑,涵括叶锦添在电影拍摄间隙与从未间断的旅行中所捕捉、记录的真实瞬间与回忆性文字。
在叶锦添看来,摄影并不是一种创作,而是一种洞见、一种神圣的窥探,任由“看见的”发生在镜头中,同时呈现外在与内在的景域。他沉迷于对时间维度的探索,试图从现实中不断抽取出局部,以触达抽象的时间意义。
近日,《凝望》分享会举办,叶锦添和导演贾樟柯、艺术家安娜伊思·马田、编剧张敞,就摄影、艺术、人生等话题进行畅聊。
进入摄影的世界,是受摄影师哥哥影响
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哥哥是叶锦添从小追随的榜样,叶锦添表示自己进入摄影的世界,是受摄影师哥哥影响,“哥哥很早就自立门户,创立了自己的摄影工作室。校园时代的我,一直困在自我的空间,不被人认可的感觉折磨着我,总是与这个我渴望亲近的世界产生距离。我想急速地打破它,摄影成为我可以在现实生活中站在旁边观察的一张门票,可以偷偷窥视我所感兴趣的人们是怎么在那个地方生活与发光的。”
哥哥送给叶锦添的一台照相机,开始成为让他自豪的一种象征。“我于绘画的探索以外,开始了另一场漫长的征战,从此,摄影与绘画成为自己通往创造的两扇闸门。”
叶锦添说自己的早期摄影,都是围绕着经验而成长的,“我喜欢看到与自己在现实世界中所见的不一样的世界,能在照相机这种冰冷的机器前面探究这样的世界,我觉得不可思议。那时候,我心中总是有一些预先储存的形象,好像要制造一种经典的视觉,每一张摄影作品都希望可以突破严谨的构图要求, 找寻奇异的角度,却仍然保持严格的平衡。那一瞬间,浑然天成,但又不拘小节。”
叶锦添自言受摄影大师黛安·阿勃丝的影响很大,“我觉得她好像挽救了我对摄影的挣扎。” 黛安·阿勃丝是美国新纪实摄影最重要的旗手,对社会主流人物和边缘人的两面性在视觉上做了深入探索。叶锦添称赞她的照片非常有力量。“我觉得她的拍摄经验跟我的某一次经验非常相关。”叶锦添回忆说自己还在念书的时候,有一次帮一所幼儿园画装饰画,画完后他坐在大厅,“一堆小孩子围着我,我就觉得很奇怪,他们为什么有点不一样?后来我想和他们打招呼说我走了,一打招呼,我的心忽然就跳了一下,因为他们全都是有点儿变形的脸,我后来才知道,这些孩子都是智力缺陷儿童。”
那个场景让叶锦添大受震撼,“因为我们平常经常看到的所谓正常世界,看到的东西不多,真正的摄影师不会看到所谓正常世界的单面,他可能会看到后面不同的东西,那时候他才有机会选择现在拍哪个,而当下的选择是真的,因为他看到的是真的东西。所以,从我的照片来讲,我希望会看到这些真实的层面。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它很有挑战性,因为你必须选择你的题材,并且必须身处这个题材的前面,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你拿着相机,那个人是知道你拍他的。那个时候就会产生真的东西,但是你不能给那个照片定义,你只能在他面前出现并按下快门,不能有任何自己的意思,拍出来的就是你跟他在当下那一刹那看到的东西。”
因此,叶锦添说他一直在拍摄那些他觉得真实的东西。“我很痛恨那些假的东西,比如说 PS ,比如说为了某种功能而要拍的照片。”
摄影是在创造当下的世界
摄影通常被认为是记录现实,拍完了,事物就停下来并永远留在照片里,但叶锦添说他喜欢的是关于摄影的另一句话——摄影是在创造当下的世界,“当我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就创造了这个世界。如果我一直拍下去,我看到的不是以前,而是看到未来的一秒钟,即下一秒钟发生的事情被我拍下来。我不是拍以前的时间,不是停留在那边,我刚好拍的是正要发生的事。它有什么不一样呢?它的能量非常强烈,而且不确定,它是没有定义的,在没有定义的环境下,我们记录下了真的东西。你要去多维地留下这个记忆,比如说他开心不开心,穿的衣服不一样,这些是一种状态,是发生在一瞬间的状态,你给记录下来了,你没有给他任何多余的那些解释。”
在叶锦添看来,摄影跟对象的关系,需要保持在最简单、最单纯的状态。“其他人再重看这些照片的时候,会发觉自己还能跟这个对象交流,我不只是听你现在表达得好不好,你给我打开了跟这个对象交流的一扇门。”
好的艺术家有“通灵性” 能够穿越表面发现另一个磁场
贾樟柯表示,《凝望》的四个系列中首先吸引他的是“橱窗”系列。“‘橱窗’对于我们来说是司空见惯的,可以说是被我们忽略的,我的办公室在 SKP ,那边有很多橱窗,我从来不看它们,路过就算了。但是叶老师路过世界各地的橱窗,他拍出来之后,我觉得他发现了另一种舞台,他读解到了一个用某种心思装扮出来的空间,等待着人去发现。”
贾樟柯说自己特别喜欢照片《独处的青春》里的那个少年,“它其实是一个破败落寞、在法国服装店里竖立着的塑料模特,叶老师把它理解成了一个少年,他赋予这样一个普通的场景以意义和诗意。对于一个消费者来说,可能就是看物品或者说去消费,但是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他看到了橱窗里的故事,看到了这个景象背后的精神物体。”
“美人”系列有很多大家喜欢的演员,贾樟柯提到了两幅令他印象深刻的照片,一张是拍林嘉欣的《出神》,一张是拍梅艳芳的《两生花》。“我觉得叶老师非常会拍姿态,拍人物我们总是会说光或者说角度,哪一个角度女孩子最漂亮,叶老师很厉害,他很会捕捉人物的一种姿态,这个姿态不是社交姿态,不是我们平常的这样一个姿态,他会发觉人物本身某一个姿态的瞬间,呈现出更复杂的性格特点。比如像他拍梅艳芳的那张《两生花》,非常善于利用狭窄空间里面的反射物来形成一个双面的梅艳芳。”
贾樟柯笑称叶锦添脑中装备有探测器,是一个“通灵”的人,“其实我们面对的都是一个表象的世界,一眼望去就是这个样子。艺术家有某种通灵性,像叶老师这样的艺术家,他能从这样一个表象里面,马上发现另一个磁场,而他的作品也会让我们被表象之外的另一种精神性的东西吸引过去,那些作品都有巨大的能量和磁场,吸引我们超越现实。所以,我觉得叶老师的摄影作品来自现实世界,但是它有一种磁场,吸引我们进入现实深处,或者说吸引我们出离这个现实,看到表象之外的更多东西。”
贾樟柯认为好的艺术家一定是能够穿越表面的,就像叶锦添摄影作品一样,“‘众生’里面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一个非常日常的场景,很多人行色匆匆地背着包,走在路上。那幅照片是一个我们在写字楼或者一个办公场所、一个学校门口经常看到的场景,当我们凝视这样一些人的背影,我们与他们的距离感,不远不近的距离感,没有融入其中,也没有抽离出来,用那样一种距离感去看我们的日常瞬间,你会百转千回,会想到很多被我们遗忘掉的时间。
这就是我们无数个时间里面组成的,或者说我们可以随手扔掉的东西,在我们记忆中,我们谁会记得昨天进办公室的时候是什么状态?我们都忘了。但是叶老师看到了,拍下来了,这些作品用这样无数个瞬间时间凝聚出来,因为这些东西铭刻了你的一个状态,而这些东西能揭示今天你是什么样的,明天你是什么样的。有人说摄影按下快门的一刹那,现实就死亡了,其实不是,在那一瞬间你进入一个新的维度,就像叶锦添老师说的,这个作品印在书里、挂在墙上,是你进入另一个维度永远的大门,它的价值就是这样。”
拍所有人、所有景,其实是在拍我自己
叶锦添现场展示了几张代表性摄影作品,并分享了背后的创作故事,比如张国荣和梅艳芳那张经典的《曾经》。
叶锦添讲述说他早期拍照片的时候,在研究当时为什么有些照片很吸引他,“比如说约瑟夫·寇德卡的照片一直使用广角镜头的感觉,你就发觉他拍出来的照片很有透视感,两个人坐在那边,一前一后,他就会特别夸张。有一个假象是我们在现场的感觉,所以远距离的透视就会比较频繁。但透视一大,一直在那个空间的中间,所以就构成了跟物像的紧张关系。其实在摄影领域,我们讲构图,讲所有元素的结合,经常都会有一个很完整的基本的构图。具体到这张《曾经》,忽然间出现了很多并置的构图,里面的人一直在‘对话’。一般的摄影师可能会拍梅艳芳和张国荣对视的画面,就变成一张单纯的剧照。但当我移到这边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化妆师,然后看到镜子里的张国荣,忽然间就分成了三个非常不同的空间,并且同时在一张照片里出现。这个也是我对寇德卡的理解,比如说,我们拍一个人,同样的题材,你可以找到特别的角度,你拍出来的效果是非常不一样的,有可能那个角度低一点,有可能那个人贴一点,你走过来一点就能够近一点,它就变成了一种语言。”
叶锦添本人也很喜欢这张照片,“我觉得这张照片越久越香,当张国荣离开我们之后,我觉得他自己本身就在往深里走,因为他跟梅艳芳已经在黑暗里见面了,所以他真正的存在是在镜子里面。就变成好像这个时间一直在往后推,推到无限远的感觉。这也是一个写实的时间象征,他们两个都在梦境,整个感觉是 20 世纪 30 年代的氛围,跟我们有很大的距离感。当时我一直离不开这张照片,每次展览的时候,如果要挑一张照片,这可能是其中一张我会挑到的。”
《三个女人的故事》这张照片叶锦添也很喜欢,他讲述说这是张曼玉拍《人在纽约》时期拍的,“她给人的感觉很神秘,平常给人感觉就是很普通的香港女孩,但是看她演戏又觉得她很特别。我当时在想怎么表达她的特别呢?就拍了她两张这样的照片,分开来看,我瞬间想到可以用暗房的方法把它变成一张照片,变成一张照片之后,我发现我的这个感觉是对的,突然间觉得它可以留下来,已不是一张拍得好的照片,影像的意义开始丰富了起来。我的摄影理念里经常有镜像,这使它并不单单是一张静止的照片,而是一个移动的张曼玉。”
喜欢时间的叶锦添也喜欢《四人行》这张,“我当时觉得这个瞬间很有趣,时间好像停滞了。以我的观念来讲,我在街上拍一张照片,我不觉得我在拍摄一个时间,我不觉得我是在拍一个影像,我其实是在把千万个时间组织在一起。当我去看每张照片拍了多少时间点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世界好奇妙啊,这些东西其实并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它们是因为某一种原因而在一起的,并忽然间并置起来了。”
叶锦添表示,当他用相机拍一个人的时候,会发觉自己走在了一个很奇怪的世界,“那个世界的人忽然在我面前出现。我拿相机去拍他的时候,我发觉我拍的不是他,我动用了我所有的记忆去分析他是谁,我对这个人熟不熟,比如他眉毛很像我的哥哥,他的嘴很像谁,我动用了所有这些东西来分析他,分析在我所有的记忆里面他是谁。所以,在这个情况下,我发觉一个很有趣的东西,我拍所有人、所有景,其实是在拍我自己,我怎么看这个人,我怎么接受这个人的脸,我可能觉得他不好看我就不拍了,我把他拍下来因为他是我的一部分,拍出来也只能是我的一部分,跟他没有太大的关系。所有我看到的东西都是我看到我自己,我没有看到别人。”
即兴艺术是讲缘分的,甚至看你有没有能力制造缘分
摄影师经常会花费很长时间等待一个好的镜头,谈及跟作品的缘分,叶锦添坦言即兴艺术其实是讲缘分的,甚至看你有没有能力制造缘分。“我觉得拍到某个程度,你每天都在等待某种瞬间出现,当你拿起相机的时候,整个世界就会有反应;当你拍的时候,它会引导你去拍到类似的东西,缘分就会出现。”
叶锦添说他在孟加拉和西藏拍摄时,会发现它里面有一股磁场,“即当我看到它之后,它就会一直往我这边走。很多时候,我会走到被我拍的人面前,我用的是那种标准镜头,我要让他显示出跟我的一种距离感,当我逼近他的时候,他的距离感反映出什么东西,我当下就把那个瞬间真实的东西拍出来,他没有防备。”
贾樟柯表示自己对此感同身受,他说2001年拍摄纪录片《公共场所》时,有一个场景就是在一个煤矿区的公共汽车站,拍那些公共汽车往来的人。“在拍一个镜头的时候,我跟着一组人拍到了公共汽车开过来,有人上车和下车,在车门关上的一刹那准备往前开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信念,觉得一定会有一个没赶上车的人追过来,于是就没有停止拍摄。后来真的有一位行色匆匆的女士入画了,她没有追上那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开走了,暮色里,她一直在公共汽车站等下一辆车。这样的时刻,会让你觉得真的好像有一种魔力,在你期待的时候,它就来了。艺术是直觉的艺术。”
在叶锦添看来,摄影不仅是捕捉所见之物,更是一种自我探索和表达的过程。而当你做摄影的时候,首先,你必须放弃自己,不要一直想自己喜欢什么。“就好像我想拍一个很腼腆的人,但那个人其实并不腼腆,我要拍他腼腆,怎么引导他变成腼腆的样子,其实是不太容易的。但是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像我拍照也希望拍出一些那个人可能在几年内都不会呈现出的样子,所以要在那时放弃你自己,在那个瞬间进入到他的时间深度里,他忽然间就呈现了一个其他的样子。”
叶锦添沉迷于对时间维度的探索,“围绕着我的想象与创造,时间维度不断产生出影像,在现实生活的记录中,也在某种创造间的转换中。我试图从生活里不断抽取某种局部,以达成抽象的时间意义。而时间是一个复杂的网络,有虚有实,分成内在时间与外在时间。内在时间无时间限制,外在时间即物理空间及由其所产生的理性空间,如物理科学。摄影不只是记录了物理科学的部分,它其实是通过人类的心理时间完成的,因此才能包容那么多不同才能的摄影师,通过各种不同维度的探索,对影像产生无穷无尽的穿透力。探索时间的秘密,让摄影变成一条穿透时间的通道,它记录的不只是片刻的时间,也是时间的深度。摄影师在进行中开创时间,而不是记录即时逝去的所有;而摄影则有如在一场现实与真相之间的时间旅行中,深深地体会着看到的一切。”
文/记者 张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