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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温度的文字写满了院落 老屋的“陋室铭” 老人的诗与远方

发布时间:2024年04月17日07:44 来源: 楚天都市报

张福青老人生前的房间    受访者供图

年轻时的张福青(右)在祖屋前

院子里的杏花已开放

摄影师蔡山海拍下的文字

张宏刚在父亲写满字的屋子前

张福青老人的遗嘱

□楚天都市报极目新闻记者 沈外 唐佳燕

一个普通人,身后可以在世上留下怎样的痕迹?

2024年清明节,独立摄影师蔡山海自驾经过山西代县峨囗镇上高陵村,遇到一户山西农家小院里正在办葬礼,出于对当地风俗的好奇,蔡山海走进了这个院落。

他惊讶地发现,这座外表不起眼的小院里,墙上、门框上乃至房梁上,都是去世老人留下的字迹,工整清秀,内容从农事、借款等琐事到“宇宙到底有多大”等追问,落款均为“张福青”。蔡山海被老人所写的内容感动,于是拍下这些字迹发表在社交媒体上,引来超过7万人点赞,称老人把日子过成了诗。

写下这些文字的老人生前是个怎样的人?为何会留下这满屋的文字?

4月11日,极目新闻记者辗转联系上老人的家属,这位普通又不平凡农村老人的一生逐渐清晰:他叫张福青,年少时读过书,但做了一辈子农民。他想去的地方很多,每年买地图,记下新开通的每一条高铁,却在晚年得了冠心病,独自一人照顾患精神病的老伴。

在这个不起眼的北方村庄,张福青一边翻修祖屋、干农活,一边在村民异样的眼光中,用毛笔在砖墙上、门窗上写下看似无用的文字。他把房屋当作书写对象,时而高谈阔论,时而喃喃自语。这一写,将近20年。

守住祖屋的人

“每年春末,上房清扫干浮柴,利雨水。连阴雨后,上房用素灰泥封实,防漏。地下水管每年春天应用油上一次,防生锈。上冬时,要挖粪便,给两个地窖口上防冻。夏前秋中时分,给猪圈上凉栅,防止猪受热生病。冬天,给猪圈上塑料布栅栏,防冻保热,猪快长。冬天下雪后,上平房扫雪。喂狗,夜锁大门防盗。”

这是一栋四合院式的院子,坐北朝南,砖墙砌成一层小平房,面积足有五百平方米。东房为客房,靠近马路,西房为猪圈和杂物间,中间是正院。张福青和妻子杜中秀就住在正院西边的房间。在山西东北部的代县,这样的院落再寻常不过,但对于张福青而言,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宝贝。

张福青的大儿子张宏刚在此长大,父亲常常念叨,说这间屋子从祖上传下来,至今已有百年历史。

清朝末年,张福青的祖父从河北来到山西代县峨囗镇上高陵村,白手起家经商,曾是当地的大户人家,建造了这座祖屋。因膝下无子,老人领养了张福青的父亲。张福青的父亲8岁时,祖父病故,祖母随后也去世。

张福青生于1947年,是父亲再娶妻子所生,母亲从聂营镇改嫁而来,张福青在家中排行老四,上有两兄一姐。他是母亲的独子,长大时父亲已年迈,于是便留下来孝敬父母,从此守了这间祖屋。后来,祖父留下的房屋被修路拆分,张福青现住的房屋是其中一部分。

张宏刚记得,1998年,父亲张福青开始一边修缮房屋,一边在砖墙上写字。这些文字中出现频率最多的,是关于房屋修缮的内容。

张福青在房屋基石上记载:2005年4月23日,福青仅用24天,翻新这房,开支8000元。2011年,安装窗帘、彩钢瓦架栅,买回一火炉,大门上安装一双挂灯笼架。2017年冬天,厕所污水结冰,安装便桶与柴房……

转折发生在2008年。张福青患上了冠心病,老伴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张福青一边吃药,一边照料无法正常交流的老伴。2018年,张福青因病情加重住进医院。

维修房墙变得困难,诸多日常事务开始需要请邻居代劳。墙上的字句记下了他的心有余而力不逮:“将来盖西房时再加高墙九层砖,可配上东房高度。出椽务必盖出地窖口,比东房室里要深1米……这也许是我福青的梦话而已!”

直到去世之前,张福青才认为房屋已建设完美,“希后代每年清明扫房垅,泥漏房处,冬扫小西房雪,鼠洞,鸟窝,鸽居点,不放燃火物,防洪水用大门封进法。”随后又心有不甘:“77岁,我想修墙,加高二尺及泥后墙面,用砖1600块。”

看似无用的文字

张宏刚至今还记得,父亲在世时在墙上写字的场景——他拿起毛笔蘸好墨水,想起来就开始写。有时支起木梯维修房梁,半途中想到什么,就在房梁上写。年纪大了,腰椎难以支撑,一句话要断断续续写好几次。写好后刷一层清漆,防止字体因日晒雨淋磨损。

字迹开始是出现在墙上,后来逐渐蔓延到门楣上、窗棂上,乃至房梁上、烟囱旁。再后来,新字又覆盖了旧字。

上高陵村的乡亲们,早对张福青家中的文字习以为常,“写那些玩意儿俺们也看不懂”。在他们眼里,张福青一辈子就是一个普通农民,种四五亩玉米土豆和红薯,只有一点和大家不一样,就是爱在房屋上写东西。

“他就是写给我们(后代)看的,就是怕我们看不见。”回忆起父亲这不寻常的举动,张宏刚说父亲性格向来如此,做事“特别”,不顾忌他人的看法,“他一生坎坷,却从不叫苦。”

上世纪50年代,张家家道中落。祖父母勉力维持这个家,坚持送三个孩子上学,张福青在私塾读书到十七八岁,是当时村里少有的“高小生”。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他却并未进一步求学,而是开始务农。“他们(父母)勤心供我读书,我却不才,未能成文达仕。”张福青曾自陈。

郭丽美曾主编张氏族谱,她记得张福青对修族谱一事极为热心。在族谱中,张福青自述婚姻坎坷,一生三娶妻室,曾一度心灰意冷。第二任妻子生下大儿子张宏刚后撒手人寰,白发苍苍的母亲催他再娶,这才遇到最后一任妻子杜中秀。杜中秀生下次子张宏英,至此一家才其乐融融,幸福美满。

张宏刚回忆,尽管一辈子都是农民,父亲却极其重视文化和教育。13岁时,张宏刚要到县里上初中,路途遥远,父亲特意游说同村好友的儿子也一同去,后来又支持张宏刚上高中。这件事,张福青极得意,频在砖墙上提起。张宏刚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穷,父亲却喜欢看电视,每每带着自己到别人家蹭电视看。1989年父亲卖种子挣了点钱,第一件事就是买回了一台电视机。

在正厅,张福青在白纸上写下——普及文化。提高文化,修身齐家,爱国护国,热爱科学,破除迷信,科学种田,安定团结,民富国强。并用塑料布蒙上,作为家训。

在这寻常的北方院落,老人也曾思绪飞扬,心怀宇宙万物:“宇宙有多大呀?太阳表面温度6000℃,中心1500万℃,体积是地球130万倍,重量是地球33万倍。飞机飞到太阳20年才能到。月亮体积有地球四十八分之一,星星有2000亿颗……”

院里的杏花与晚年

“长子定居鄂尔多斯,次子在北京海淀打工,两子各奔东西,都相离我俩四百多公里。我俩在家养病,由两子供生活费,欢度晚年。”

大儿子张宏刚高中毕业后,独自离家去鄂尔多斯闯荡,小儿子张宏英也孤身去北京发展,一年回家几次。张福青既要照料患精神病的老伴,也要独自面对很多日常琐事:他不会给双人电褥注水、不会充话费,嘱咐两个儿子回来帮忙,或求助于邻居。去世前几年,就连打扫烟囱的事,也要请隔壁邻居帮忙。张福青不得不承认:“我71岁,老啦,用老人手机,不会交费。”

张福青种不动地了,却依然闲不下来。2018年秋,71岁的张福青挖掉院子里的金针根,种上红姑娘,草药剪妥,白水浇杏枝。春耕掐黑虫,摘杏后,打卷叶虫药。

每年冬给杏树剪枝,春耕时上覆鸡粪。寒露后立冬前埋月季花,院内种三季黄瓜,立秋前十天种白菜,白露后种小葱菠菜。“每年杏花落,打药一次;立秋后再打一次毛虫药;花落疏果,四寸远一棵;果越大更甜;每年剪一次树枝。”普通的农事,挂在院子里各个角落,像是张福青的自我提醒,也是他对后辈的轻声叮嘱。

小儿子张宏英说,父亲一生最爱两样事:书法和地图。晚年的张福青,每年都会买一张新的中国地图,在上面标记当年新开通的高铁。直到去世前一年,他还想要去一趟新疆喀什:“新疆喀什市到2026年后,将成为亚欧非三洲的30亿人口……世界最大物流,十万亩市场,77岁的我,张福青将能去看看吗?”房梁上的这句话,写于2023年6月30日。

张福青最终没能实现去喀什的愿望,他“胸闷,感觉不佳”,再次入院治疗。2024年春天,一场感冒夺走了他的生命。

回到院子,张宏刚和张宏英才发现,父亲已将后事准备妥当。早在2018年秋,因再次住院,老人便买下晋东南壶关县产的香柏木作为寿材,并写下遗嘱:“父逝后,请宏英注重你母亲的思想波动,葬父后可找一位服侍她的人为伴,或送你们的母亲住养老院,然后请一位诚实户住我院东房开商店。父母活时已得到你们兄弟俩的孝顺,已满意,希望你们兄弟俩走在一处,团结为主。育好你们的后代,成为有孝心会团结的一家之主。”

父亲去世后,张宏刚依照父亲的遗愿写下一篇忆父文:“您去世后竟然圈粉数以万计,父亲,您那颗孤傲的灵魂可以安放了。”

张福青头七那天,张宏刚再次回到祖屋。房子到处都是父亲留下的遗迹。在房檐下,能看到父亲的提醒:“冬天下雪后,务必上房扫雪,把梯立放东墙土地上,人登梯上为安。如立房椽,北水泥面冻,滑梯柱,人上有危险。”跨过门槛时,门槛上写道:“防老鼠进。”

张福青去世前,他手植的杏花尚未开放。再回来时,院子里两棵杏树已白花缀枝,清香扑鼻,开得正好。张宏刚可以想见,老父亲走过杏树下的样子。

【责任编辑:李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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