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社会从传统时代迈向现代化的进程中，女性地位问题一直是个重要议题，一百年前如此，当下仍然是真问题。“话剧九人”近日在北京二七剧场上演的新作《翻山海》遵循自己一贯风格，勾取历史片段，通过放大和聚焦历史细节来展示时代的特定风貌。该剧借助近百年前广东一所女子学校篮球队的故事，赞美中华女性争取平等与自由之坚强决心和无边韧性，展示了一个世纪以前中国普通女性的勇敢与高贵。
篮球推动的性别平等追求
“话剧九人”的敏锐在于总能找到一个好故事作为戏剧的切入点。《翻山海》选择女生从事篮球运动这朵历史的浪花，来折射和浓缩女性追求自身解放的艰辛。近一百年前的三山女子学院开风气之先，在学校体育课堂上创新性地开设篮球班，训练女生打篮球，然后组建球队与男队比赛，在经历挫折后重新振作，甚至出国参赛，战胜日本队，取得中国女子篮球国际赛场的首胜。
故事的题材是运动，剧作核心宣言却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学校的本意在于把打篮球当作一项改善学生体质的校园体育活动，这群女生却借助篮球运动走得更远，要改变自己作为女性的命运。成长于传统社会的女学生从事这一运动的过程，超越了篮球作为校园运动的初心，发展为近代女性追求平等进程的一个华彩段落。剧中关于GOAT（历史最佳）的阐述和实践令人激动。“成为史上最佳”这个来自西方运动文化背景的口号用在剧中自自然然，表明追求平等和卓越是不分国界的人类理想；校长在篮球比赛中的演讲沉痛、恳切，则更进一步彰显了彼时中国女性追求平等对待的艰难和急切。一句“一起经历失败”充分体现普通中国女性探索成长的勇气和精神深处的英雄主义：拒绝服从男性专制，选择反抗社会文化的陈规陋习。
女性自由意识的觉醒
《翻山海》的关注重心并没有局限在女性能够像男人一样打好篮球这个体育层面的命题，而是在精神层面上提出了更高的跨时代的要求，向更重要的东西迈进：自由。
剧中，女篮球队员假扮圣露西亚学院学生一场戏，集中展现了追求女性自由这个更具超越性的主题。这是一个超现实主义场景，是全剧的高潮段落。女学生们装扮成神学院学生，向着来势汹汹、讨伐“歪风邪气”的家长，唱出了她们的新希望：要思想超过要婚姻，宁可失恋也不要失智。她们渴望的，不仅是体育的胜利，还要求思想的自由，显示剧作者强烈的女性人文关怀。
这里开始，剧作的主题发展到更具有本体意义的高度。“向平庸宣战”的渴望在歌唱中展开：哪里有圣露西亚学院，哪里才有这样的“天国”。民国女生超越平等、向往自由的呼声正代表了中国女性现代化的方向。
舞台上的女性，无论是校长、教练，还是学生，都不是大知识分子，不是振臂高呼的革命者，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时代觉醒者，而是平凡的普通人。她们通过不断奋斗，一起付出努力、一起承受失败而成长起来。剧作并没有渲染她们最后的胜利，这些成绩只在尾声和结束时的字幕里简单呈现，舞台更集中描绘的是她们的抗争与转变，追求自由的精神力量之觉醒与生长。
轻松明快的剧场效果
“话剧九人”一向注重剧场效果。《翻山海》尤其热烈、欢乐，充满情绪感染力，更胜以往。话剧还没有正式开场，观众陆续入座之际，作为序曲的画外音就开始营造气氛，女留学生的自白非常有现实感，既与剧情贴近，也象征了当下女性求学的处境。
演出过程轻快、活泼，充满动感。舞台上的篮球场、真实的篮球训练，营造了很好的运动氛围，滚动的篮球配合演员的表演和后景的动漫，生动展现了运动之美。情绪调动自然妥帖，一点都不矫情。无论是运动员之间的冲突、校长和教练的关系，都通过徐徐道来的方式展开。即便是一些惯常的情节设定，比如集体做伏地挺身、少年时代的姐妹情仇，用在这个舞台上也没有让人觉得疏离生硬。成功的演出效果得益于本剧舞台空间的开拓艺术、表演的节奏把握能力和演员的情绪控制功力。
在戏剧手段上，除了“话剧九人”一贯的原创歌曲之外，本剧还使用了手偶、投影、动漫等手段增强剧场效果。为了劝慰受到强大舆论压力、一度萎靡不振的校长，教练和队员共同策划了一场皮影演出，精卫填海的故事通过投影和动画在舞台上展开，戏内戏外都发挥了很好的情绪调动功能。这段戏提醒我们中国人曾经有过的元气饱满、心智单纯、不计成败利钝的英雄时代。手偶的使用活泼又巧妙，高台上两个手偶的对手戏不仅交代了校长与教练少女时代的成长经历，还增加了戏剧的趣味性，配音的童声模仿得更是古灵精怪、憨态可掬。
歌舞的使用是意外之喜。假扮圣露西亚学院学生这一场戏中的歌舞表演，以超现实主义的表达，使用当代语汇，在嬉笑中调动了全场的热烈情绪。几个少女舞之蹈之歌之，最后在舞台高架平台上定型一站，配合着后景动漫造型，充满了创造性的奔放的青春气息。本剧昂扬奋斗的女性主题也由此水到渠成。此段落如此欢乐和热情洋溢，使人恍惚觉得，如果没有这么一场戏，前面的故事叙述和铺垫就仅局限于特定的历史叙事，缺少了与当下的关联。此处的歌舞令戏剧的美好、故事的美好、青春的美好一瞬间共同爆发，神秘、欢快、迷人。女性要思想、要自由、要奋斗的“我命由我不由天”意志在此获得了跨越时代的释放。
《翻山海》是“话剧九人”剧团“民国知识分子系列话剧五部曲”之后，取材民国而聚焦普通女性题材的最新创作。戏剧构作精当，演出情绪饱满，故事讲述节奏紧凑。当年的体育故事只是一个中介，“追求女性自由”这一时代议题的现实感则扑面而来。话剧的主题虽然悠久而沉重，演出的氛围却轻松明快，从现场观众的反应看，在目前的话剧舞台上，这样的艺术感染力可以说并不多见。
（作者李伟东，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