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新闻记者 李迎
横店从不缺和梦想有关的故事。
这个被誉为“东方好莱坞”的影视拍摄基地，拥有30余个影视实景基地和130余座摄影棚，全中国四分之一的电影、三分之一的电视剧、三分之二的古装剧在此拍摄。而在镜头之外，数以万计的“横漂”来到此地，开启自己的影视梦。
“横漂”是对横店群众演员的称呼。横店影视城演员公会的公开数据显示，横店累计演员注册人数已超过13万，其中9000多人常驻横店。
11月15日，横店群演的工资标准引发关注，但在横店，这并没有引发想象中的讨论和波澜。“来这里的人不只是为了赚钱，他们心中都有一些梦想。”“横漂”郑薇说。
成为“横漂”
11月中旬，横店已进入深秋，气温降至15摄氏度左右。时隔一年半，23岁的郑薇重返这里，再次当起了群众演员。
横店位于金华市，这个浙江中部的地级市现辖两区三县，代管四个县级市，世界上最大的小商品集散地义乌、目前国内最大的影视拍摄基地东阳市横店镇都在金华。这两个县镇声名远扬，本地人因此盛传一句顺口溜：“世界的义乌，亚洲的横店，浙江的金华。”
影视生产的蓬勃催生了群演行业的成熟发展，据统计，在横店，像郑薇这样的已注册在案的群演已超过13万，其中9000多人常驻横店。
郑薇第一次来到横店是去年6月，那时她刚刚大学毕业，怀揣着体验生活的想法，从扬州的学校出发，坐绿皮火车来到横店。
成为群演的第一站是横店影视城演员公会，这是一个成立于2003年，服务于横店影视城的群众演员、特约演员和跟组演员等基层演艺工作群体的组织。想成为横店的正规群演，首先需要到演员公会办理演员证，拿证后会被拉入百人左右的通告群中，在群中接戏等通告。
通告群中的群主被称为“群头”，是连接沟通剧组的桥梁。每晚固定时间，“群头”会在群中发布通告和所需要的演员数量，群内的演员开始报名。
“新人”有特别的照顾政策，拿到演员证的第二天，郑薇就接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场戏，在一个玄幻剧中扮演“魔道中人”。她被画上了烟熏妆，披上了斗篷。开拍了，等到主演一声令下，她和其他群演一起涌到主演前面跪下磕头；主演再一声令下，他们又一哄而上，抢剧中的药水道具。第一次演戏，郑薇有些兴奋，她为自己的表演加了一些细节——比如抢到药水后加了个“喝后呛到”的动作，尽管这些动作并不会呈现在剧中。“我们相当于背景板，不会被拍到。”郑薇说。
横店影视城（极目新闻记者李迎摄）
第一天，郑薇领到了146元的薪酬。“横漂”的时薪由演员公会负责。11月15日，演员公会公布最新的工资待遇，原群众演员基础费用为120元/8小时、超时15元/小时，调整为135元/10小时、超时13.5元/小时。“超时加钱、有跪拜等动作加钱，如果被安排说一两句台词也会加钱。”郑薇说。
剧组和群演供需关系的变化会影响群演的薪酬。一名演员公会服务部的值班人员称，横店目前群演供大于求，群演需要每天在通告群中拼手速报名抢通告，尤其女性群演演员需求小于男演员，抢到通告的概率更小。“古装剧需要更多穿盔甲的士兵，大街上的路人角色也是男性更多，宫女、丫鬟等角色数量很少，所以女群演抢通告很难。”郑薇说。
去年，郑薇在横店待了两个月，接了10场戏，共挣了1771元。她花1000元租了个民宿的单间，每天尽量压缩衣食住行的成本、减少额外的消费，就算这样，薪酬还是难以覆盖日常生活开销。“你很难在这里赚到钱，来这里的人也不是为了赚钱，有的人想尝试体验一下，有的人还怀揣着梦想。”郑薇说。
进阶之路
来到横店的年轻人，通常怀揣着一个影视梦。
“不是要成为明星，而是想尝试一下演戏。”11月18日，刚来横店三天的于洋告诉记者。此前，于洋在深圳从事过两年通讯设备销售，今年因为公司降薪裁员的压力，于洋辞掉了工作。某天，他在社交平台上刷到横店群演的视频，于是想来试试看。于洋从小就喜欢关注影视剧目方面的资讯，他的偶像是一名一线女演员，原因是因为她看起来“野心勃勃，很有抱负”。
拿到演员证的第二天，于洋接到了通告，在一个古装剧目中扮演士兵。接戏前，群演不知道要去哪个剧组，扮演什么角色，群头在群里吆喝一句“开始报名”，群演们就纷纷发送自己的名字报名，发得最快、排名最前面的人才能抢到通告。
拍戏当天的中午12点，于洋来到了集合地，等待着中巴将他们送到剧组。群演每天的工作时长通常超过10小时，而在于洋看来，大部时间都在漫长地等待，“化妆20分钟，实际拍摄不到1小时，剩下的时间都是在等，等剧组各种各样的调整后再开机。”次日凌晨0点，于洋才结束拍摄，报酬是120元，“当群演会让你觉得时间是一个不值钱的东西。”于洋说。直到拍摄完成，他也不知道自己拍的是什么戏份，主演都有谁。
等待上车的群演（极目新闻记者李迎摄）
在横店，普通群演有着进阶之路——考上前景演员和特约演员。前景演员通常是站在主演身边的“丫鬟侍卫”，由于上镜需要，选拔看重身高样貌；特约演员则更看重演技，他们可能是古装剧中有几句台词的“店小二”“掌柜”，有和主演对戏的机会。考试由演员公会组织，前景演员只有一次面试机会，特约演员则一年拥有三次考试机会。成为“前景”和“特约”后，演员的日薪也会上涨至300元到500元不等。
郑薇就是那种心怀影视梦的群众演员，梦想从演戏中体会不同的人生。从小，因为性格内向不善交际，她总是班级里的“透明人”，不被老师注意，也不被同学提起。每次课间时，同学们一起到操场玩，她总是一个人在教室的窗边站着。
去年离开横店后，郑薇回到了老家江苏省宿迁市，进入一家电器公司从事财务会计工作，每天“早八晚五”上班打卡，是家里人满意的稳定工作。但郑薇并不满意，她对财务和会计不感兴趣，也时常觉得力不从心，工作大半年后，她提出了离职，带着不到一万元的存款、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再一次回到横店。“我的人生平平淡淡，但是我很向往电视剧里那种波澜起伏的人生，所以想在戏里变成另外一个人，去体会这个角色的喜怒哀乐。“郑薇说。
戏梦江湖
横店像一个小小的江湖，很多“横漂”这样说道。
这个江湖有规则、有人情往来、也总有人来或者离开。夏雄是一个青年旅社老板，他的民宿开在演员公会服务部周边，这里是大多数群众演员集合的地方，黄色中巴车日夜停在路边，等待着接送群演们往返。10年前，夏雄从吉林省来到横店，他当过群众演员，后来开了一间青旅。
横店的街头巷尾常见青年旅社，因为租价低、可短租，这里往往是“横漂”们的第一个栖息之地。“每天都有人来或者离开”，夏雄说。他接待过的“横漂”中，最长的在这里坚持了三年，最短的两天就离开。
刘志是连接剧组和群演的“群头”，也是更深入江湖的那一类人。去年年初，刘志从老家湖北来到横店打拼，恰逢小成本短剧爆火，他成了一名负责为短剧招揽群演的“群头”。这种小成本短剧被称为“现金戏”，和电视剧组不同，这类剧组主要拍摄竖屏短剧，启动资金少，拍摄周期短，有的只拍摄一个星期。“现金戏”招揽群演不通过演员公会，而是私人渠道，群演工资日结，很多群演抢不到公会群的通告，也会选择偶尔接拍“现金戏”维持生计。
剧组正在拍摄（图据社交平台）
刘志喜欢打台球、钓鱼，也喜欢社交，在台球厅接触到“现金戏”的剧组人员，一来二去，他成为了为“现金戏”找群演的负责人。他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不能去每小时20元的便宜台球厅，要去每小时70元以上的台球厅消费才有可能结识到剧组人员。
“做群演的人出名很难，比买彩票中1000万还难。”刘志说。他看见过横店更多样的人群，也会为此感到惋惜。“有的人深入局中，心里有一个影帝梦，说起演戏和台词头头是道，但和现实生活脱节了。”刘志说，“他沉迷在这个梦当中了。”
横店的公寓（极目新闻记者李迎摄）
但即使如此，横店仍然人来人往，总有人怀揣着新的梦来到这里，成为“江湖中人”。再一次来到横店，郑薇有了新的目标，她想锻炼演技，成为一名特约演员。她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有名有姓”的演员，在剧本中当一个小角色，体验每一次剧中人的人生。她给自己一个试错期限——存款花光后，如果还没成为特约演员，她就考虑离开横店，回到现实生活。
于洋给自己的时间更短一点，他马上就要去面试“前景演员”。他身高一米八，身材高大，或许有成为“前景演员”的机会。如果通过面试，他打算在这里待到明年春节后，过年时剧组多、群演少，那时的薪酬会更高一点。“如果面试过不了我马上就回深圳，看看新的工作机会。”他说。
“他们都说，小火靠捧，大火靠命。”在横店夜晚最热闹的万盛街上，郑薇这样说道。这条五光十色的街边开着各式各样的连锁餐饮品牌，在惹眼的霓虹招牌之间，分布着小小的红绿相间的公寓招牌，像郑薇和于洋这样的群众演员居住在此。郑薇告诉记者，她希望自己有“小火”的那一天。
“不，我们要‘大火’。”于洋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受访对象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