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之夜,新年的第一片雪花,在黑夜来临前悄然飘落,覆盖了屋顶,挂满了树梢,铺满了街道,染白了整座城市。
南国江城,似乎难得遇上这样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让这个原本萧条的冬季顿时变得生动起来,蛰居已久的人们由此喜出望外,脸上挂满了亢奋和欣喜。等不及在家用餐,带上一些干粮,邀上妻子女儿,匆匆赶往东湖踏雪赏景。
雪中的东湖,粉砌玉装,虽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与喧嚣,却在一片静谧与默然中,显得广袤而空旷,像是一卷永远看不尽的山水图,别有一番迷人的景致。沿着湖边的小径踏雪而行,迎面吹来呼啸的北风,头顶飞扬着漫天的雪花,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此情此景,被大自然诗化了的东湖,真有点“莫若柳絮因风起”的意境。
雪花在空中飞舞,无人知晓她的快乐,她的幸福,她的无奈。湖岸一侧的松树林里,积雪给枯黄的草坪铺上了一层白色绒毯,四季葱郁的松树此刻已是琼枝玉干,蔚为奇观。几只不知名的小鸟不时从树林中穿出,把松枝上的雪花撞得扑簌簌地飘落下来。松林中间,两个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女孩正倚树而立,摆弄着不同的姿态,相互拍照留影。两个红色的身影仿佛两朵盛开的莲花,点缀在白雪皑皑的松林间,给这寂静的冰雪世界带来一抹绚丽的色彩。妻子饶有兴致地在松林边滚起了雪球,女儿兴奋的在林中奔跑着,呼喊着,继而,双手捧起一把晶莹的白雪,奋力朝空中扬去……看着那越滚越大的雪球和空中飘散的雪粉,不由让我回到了儿时玩雪的记忆里——那个时候的下雪天,总让我感觉如同节日一般的美妙,因为印象中只要遇到雪,离过年就不远了,压岁钱的诱惑给雪天又增加了几分兴奋。孩童时候的雪犹如一个纯真无暇的梦,天真、洁白、神秘、美丽,大多幼稚得让人不可琢磨。只是儿时的玩雪,更多的是“恶作剧”:我们常常用裹起来的小雪球往同伴的衣领上摔下去,换来一个“哎哟”的痛苦,各自却乐此不疲。而今呢?早过了青年时代的风花雪月,人生摸爬滚打几十年,一场雪,只会让人欣然的接受或淡淡的品味。
女儿提议去看“寓言园”。我们走出树林,踏着铺满白雪的柏油大道,向南缓行。这时,一辆景区内的游览车从雪道上碾过,把松软的积雪挤向两端,车辙下的积雪即刻被压成雪饼,留下两条不规则的长长曲线,由近向远延伸。我们踏着车辙的印迹前行,不忍践踏道路上尚未被破坏的雪的原貌。“寓言园”位于东湖听涛区南端,是全国第一座以中国古代寓言故事为题材的雕塑园,占地4.4公顷。园区内共有“狐假虎威”,“愚公移山”,“叶公好龙”,“自相矛盾”等十一组寓言。穿越历史久远的时空,每一尊雕塑都折射出一种文明,一种传承,都记载着一段古老的神话,一个美丽的传说,给闻名遐迩的东湖平添了文化内蕴。故事中的人物雕塑,在冰雪的装点下,更加栩栩如生,神态可掬。原本无声无息的他们在飘飞的雪花中显得更加静默了,我们读懂了他们的世界,他们读懂了东湖的雪吗?看看他们表情的严肃静穆,我不禁哑然。寓言终究是寓言,寓言沉淀在无声的历史中。
“仁者爱山,智者乐水”。我不禁感慨,能真正领山水之绝者,尘世能有几人?我惊讶于东湖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踏雪赏景的雅人。站在行吟阁边的拱桥上远眺湖面,白茫茫一片,真是“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雪落湖中,了无影踪。而湖岸上的雪,越积越多,越积越白。绿树上的雪最动人,白的雪白,绿的碧绿。两个世界,今天成为彼此的支撑。行吟阁四周堆满了厚厚的白雪,古色古香的屋檐下挂满了冰凌。阁楼正前方,屈原的塑像翘首向天,款款欲步,旁边那棵已逾百年的橄榄树昂然挺立,在风雪中向游人述说着东湖的沧桑巨变。两边的苍松翠柏和樟树虽然被雪压弯了枝头,但透过一层层缝隙,依稀可见那被白雪紧裹的绿色枝体。阁楼背后,几棵法国梧桐光秃秃的躯干上均匀的积着一层白雪,剩下几片尚未被风吹落的黄叶顽强的挂在枝头,在寒风中孤零的摇曳。就连路边竖立的几个青蛙状的垃圾桶,在白雪的包裹中凸现出原有的形状,远远看上去,就像几只“白色青蛙”,成为景区一道别致的风景……
陡然间,我油然有了吟雪的诗兴,想起了韩愈“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的感慨,想起了刘禹锡“腊雪同云岭外稀,南人北客尽冬衣”的描绘,想起了柳宗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佳句……于是乎,我且行且吟,且吟且思,想藉此抒发对“行吟阁”由来的一种敬意。雪花围绕的屈原,面对眼前洁白的世界,恐怕是惺惺相惜了。洁白的雪呀,不正是我精神追求所在么?眼前这个举世清白的世界,不正是我理想中的国度吗?
温柔如水,柔弱如雪。漫天雪花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精灵,它们在空中舞动着轻灵的身姿,缓缓地飘落在地上,飘落在湖中,飘落在我的面颊和指间发梢,润物无声,洁净无暇。雨雪交融间,天地通透,雪花穿过遥远寒彻的苍穹,穿过空旷朦胧的山峦,掩埋了岁月留给东湖的痕迹,也抹去了年轮留给我的沧桑,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那么真实,那么怡然,那么美轮美奂。
再往前走几步近看湖水,晶莹透碧,清澈如镜。湖水荡去了时光的轻佻,雪落湖面扫除旧日的繁华,这粉妆玉琢的白雪世界,真让人俗念尽消,一片冰清玉洁。久居都市的城里人,面对这静寂而空灵的景象,都会隐去欲念,让那颗尘世中躁动不安的心灵得以沉淀和净化。
雪越下越大,如同梨花瓣羞涩起舞。我试图用双手捧住晶莹剔透的六角花瓣,我要拥抱这雪花进入我的怀抱,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不几秒钟的时间,晶莹透明的水珠慢慢地渗入掌心。我们只好在寂静的树林里敞开心扉聆听雪的声音。一串脚印,从洁白的雪地上,延伸向远处。虽是白天,一如深夜般寂静,听雪落下的声音,这种从未沾染俗世尘埃的天籁之音!她是那么柔、那么美,让你远离尘世的喧嚣,尽情享受大自然的恩赐。
中午时分,雪渐渐停了下来,空气清新,天光放亮,刚才还是雾霭弥漫的东湖,现出了清晰的轮廓。我们拾级而行,登上翠瓦飞檐的长天楼,一家三口围桌而坐,点几盘家乡小菜,上一壶农家黄酒,记述着对雪的感受,其乐融融。女儿前些天刚从北京回来,明天又要赶回去实习,元旦假期遇上这样一场雪,让她兴奋不已。她告诉我们,北京今年冬天仅下过一场零星小雪,落地即融,没有太深的印象。曾经南方落雨北方落雪景象,如今好像颠倒了过来。女儿说,到了北京,她要向朋友们讲述南方的雪,东湖的雪,心中的雪……此刻,凭窗远眺,茫茫白雪把三十平方公里东湖揽入怀中,雪后东湖就像一个含羞凝珠的仙女,静静地躺卧在白雪世界里,蜿蜒的山丘是她婀娜的身姿,圣洁的白雪是她美丽的罗裙,湖岸的柳枝是她飘逸的秀发,平静的湖面是她梳妆的明镜……
长在东湖边,家住东湖边,对东湖有着情有独衷的依恋,也常以东湖引为自豪,每有远道而来的朋友到武汉出行,我都会向他们介绍东湖,陪伴他们游览东湖。因此,这里的每一个景点,每一条路,几乎都留下了我的足迹。只是,之前游东湖多在气候宜人的春秋两季,偶尔也会在某个炎热的夏日,带上自己熟悉的鱼竿,静坐在一处柳阴下,伴着远山的落日余辉,感受湖风拂面的凉爽,享受夏日垂钓的惬意。因此,东湖景色在我的印象中常常是固化的:春来山明水秀,花香鸟语;夏来杨柳依依,小桥流水;秋来丹桂飘香,红叶满山……至于冬季的东湖,尤其是雪中的东湖,我之前未曾目睹,只能是朦胧的遐想。眼前这银装素裹的东湖,让我徒然有了一种感念:不同季节的东湖有不同的美感,唯有雪中的东湖才是最妖娆,最迷人的。或许正是因为有了凛冽的风,有了圣洁的雪,有了别样的心境,才成就了我们心中落雪背景中的完美东湖。万般风情的东湖,只能在雪中寻找得到。
一路踏雪,走走停停,倒也不觉得寒冷。晌午,我们驱车绕湖一周,来到了三面环水,六峰相连,山水相依的磨山植物园。此刻,“十里长湖,八里磨山”,正镶嵌在琼楼玉宇的洁白世界里,犹如一幅巨大的水墨画,色彩分明,意境深远。虽然还不到赏梅的最佳时节,但植物园内已是人头攒动,百余种梅花满枝簇拥。春梅含苞待放,腊梅却花开春前,为百花之先。白雪落满了梅花枝干,枝干的边缘隐约裹着薄薄的冰层,一朵朵粉红色、淡黄色、浅绿色的腊梅已然舒展起花瓣,斑斑点点的绽放于枝头,与包裹着它的白雪相映成趣。“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白雪和梅花原本就是分不开的,因为有了雪的衬托,不畏严寒的梅花方能显出傲雪凌霜的本色,因为有了梅花的点缀,晶莹剔透的白雪才多了一抹绚丽的色彩。古诗曾这样描述梅花和雪花的相互“较劲”:“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个时候,谁还会去分辨梅花和雪花的差异呢?她们分明早已融为一体不分你我了。她们知道,雪中的梅花,梅花中的雪,都不是一个孤单的存在。作为一个整体,她们的和谐展示出的妩媚,摄入了游客的“咔嚓”声中。
午后,阵阵寒风夹着腊梅的清香扑面而来,令人神怡气爽,心界大开。前来赏梅的人越来越多了,摄影爱好者从不同角度拍摄梅花绽放时的千姿百态,身着艳丽服饰的男女老少纷纷在梅花前留下美好的回忆。虽说年复一年,磨山的梅花都会如期绽放,但来去匆匆的瑞雪不知哪年才能相逢,所以男女老少都赶在这个时候来踏雪赏梅,生怕错过了这个难得的时机。看看玩得兴起的妻子女儿,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一场看似平淡的雪,因为落在东湖,因为女儿和妻子的暖爱让眼中的景色明媚了很多,让黯淡的心情恬静明亮了几分。
夜幕降临,银装素裹的东湖在黑夜里如同笼罩了一层深蓝色的轻雾一般,风情万种。都说黑夜是雪的最佳舞台,而雪则是舞台上那宛若处子的舞者,在忧郁的灯光下独自起舞。今天的东湖,正好为雪准备了最大最美的舞台,而舞者又在其中给予感恩的回报。湖因雪生动,雪因湖空灵,雪与湖相印成趣。
雪落东湖,雪落心田。从纷乱无序的漫天大雪,到尘埃落定的静谧积雪,雪的调子让我懂得沉淀,懂得缅怀。在大雪纷飞的时候,满眼都是无序而纷乱的高调,纷乱而庞杂;而当雪霁之后,无声的世界,如此低调,如此不露痕迹,留下的,只有耐人寻味的流转时空。我想知道,有谁来歌唱这眼前的一片银白?也许只有雪才懂得,应该用这种特别的方式来为东湖的辞旧迎新献上一曲礼赞。
或许,大雪无声即是大爱,大雪有痕即是人之常情。待到大雪消停的时刻,一切终归都会如这静谧的雪花般沉淀于岁月的深处,一切都会变得静悄悄。大雪如是,我也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