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耀民
冬天我给父亲打电话要勤些，父亲八十二岁了，我总担心他。今天又给父亲打电话，那头传来他喜乐的声音：“我的《消寒图》画好了，没事，涂一朵，寒冷就少一天。”父亲打电话喜欢用很大的声音，他怕隔着重重高山，我听不见。电话里，父亲的声音很特别，洪亮中，有一种跃动的感觉，像健步走路的样子，又像他吹笛子时恬然自得的模样。隔着崇山峻岭，父亲这样的声音，就像欢乐喜悦的星，美好着我，我总能神安郁散。
父亲画《消寒图》是根据《帝京景物略·春场》里的记载：“日冬至，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图。”父亲是教师，父亲制作的《消寒图》很精致。父亲上过私塾，不仅毛笔字远近闻名，他写的春联、对联，十里八乡都很喜爱，而且还画得一笔好画。他把白纸裁成长方形或正方形。长方形的，是一枚从左到右，一路昂扬向上的虬枝，侧枝上挺立着八十一朵素梅，像一幅淡远幽雅的古画。正方形的，是中央一株素梅，八十一朵梅朵簇拥着风骨遒劲的主干，像空灵无染的淡墨画。都是用小楷毛笔画的。贴在卧房的床头上，从冬至那天开始，临睡前最后一件事，就是用红色的蜡笔涂梅朵。从枝干上的第一朵梅花开始，数九，一朵，两朵……九九八十一朵，画到杨柳眨巴着轻嫩鹅黄的眼眸，燕子绕梁低吟呢喃。冬去春来了。
父亲画《消寒图》是退休后开始的。那时母亲已去世了，我们都早已结婚，各忙各的，顾不上父亲的孤单与冷清。父亲对再婚一直顾虑重重，怕影响与家人的关系。他总说，老年婚姻不好办，顾了这，顾不了那，总不能双方都顺心顺意，不能只顾自个儿，与家人不愉快。退休后的生活是寂寥的，大山的冬天更是漫长寒冷的寂寥，进九后寒冷更甚。父亲爱上了《消寒图》。有了《消寒图》，父亲的冬天，只不过是两三声鸟鸣了。
父亲的几个老友知道了他《消寒图》的乐事，很喜欢。父亲就给老友画。老友就和他一起数九，画梅朵。一个人的乐事，变成了几个人的乐事。后来，老同事、熟人知道的多起来，连村里老人也觉得这是滴水成冰、数九寒冬里一桩有趣儿的事。人们这么喜欢，父亲就画得多了，一幅幅《消寒图》，就是一个个寒冬的温暖。
没想到父亲一画就是二十年。父亲的《消寒图》就像他为邻里写对联一样，是义务的。父亲认为涂《消寒图》就是老人们寒冬做的一个游戏，是大家一起玩，收费了，就失去了玩的快乐。父亲用《消寒图》温暖着自己，也温暖着他人。
村里高血压偏瘫在床的张伯伯，比父亲大两岁，父亲年年给他送《消寒图》和水彩笔。把素雅的梅朵涂成了一朵朵灼灼的梅朵，张伯伯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冬。
前年初冬父亲前列腺炎严重，因为高龄，县医院治不了，到市医院做手术，半个月后出院，稍好，父亲就开始画《消寒图》，他怕老人们盼望着。那年老人们都亲自来我家拿《消寒图》，他们惦记着父亲，怕手术后的父亲度冬消沉。怎么不是呢？父亲的手机说得最多的是：“今天画几朵了？”“36朵了，四九天了，出门别走滑了。”……还发着微信梅朵图片，互相欣赏，看谁涂得美。
那天父亲翻阅古书，知道了《消寒图》还有一种“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繁体）”的文字消寒图，说是道光皇帝制作的，原来皇帝也玩消寒图的游戏，电话里那高兴劲儿，比他过八十大寿还高兴呢。
“但愿父母亲能长命百岁。”相信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这样一句话。父亲的生日是农历九月十六，我想，父亲有《消寒图》，寒冬有喜乐的色彩，有巨大的希望，父亲会平安度过一个个寒冬，走进一百岁的生日殿堂，实现自古以来人间最瑰丽的梦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