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刘醒龙在昆明剧院观看《我的闻先生》后与演员交流。黄兴能 摄
是昆明翠湖附近的一条名叫西仓坡的小巷。
对着一块肃穆的碑石,深深行了三番大礼。
在心里默默诵念闻先生的名字,这个时候,只能说闻先生是下巴河人,不必说自己是上巴河人。季节正值夏日中伏,故乡鄂东巴水两岸的气温达到近年来罕有42摄氏度,高温高湿如同蒸笼,春城昆明翠湖四围的舒适让人敢说天堂也不过如此。有小雨似有似无地落着,齐眉的常青树枝不经意地遮住头顶。离碑石不到20米的那家幼儿园大门紧闭,天使或神兽一律放了暑假,否则,让人很难面对一群花蕾般轻盈快活的孩子,在这浸透碧血亡灵的小巷里游乐嬉戏。
小巷幽幽,被故乡亲人珍藏在巴水侧畔那根染着鲜血的藤木手杖,仿佛仍在青石铺成的街面上敲着“笃笃”声响。若不如此,那几把罪恶的暗枪真有可能混淆在润滑的轻风里,那几个卑鄙的杀手也有可能获得树影的婆娑姿色。
黄昏到来的时间被小雨提早了许多。不是不舍,不是缱绻,不是徘徊,昆明本地两位朋友所说的话,自己多半没有听到心里去,那欲言又止,欲走还留的模样,就如巴水两岸的方言所说,像苕了一样!
终于退回到巷口,对着小巷深处拍照,两位正要从镜头前横穿过路的中年女子停下来谦让,自己赶紧将手机的拍摄键点了几下,同时与对方说,知道这条巷子吗?她们摇了摇头。于是我说:这里叫西仓坡,是闻一多先生遇难的地方。两位女子的神情极像巴水边浣纱女人,被一只掠过水面的翠鸟惊着了,被一条跃出水面的鲤鱼吓着了,被不知何人投掷块石溅起老大的水花打湿了心胸,也像翠湖岸,滇池边,突然飞过来一只江鸥用翅膀划过脸颊眉梢,不由自主地轻轻“啊”了一声。
翠湖畔的西仓坡,是闻一多先生的故居所在地。
昆明我来过多次,来西仓坡则是第一次。尽管是内心早已做好预备,真的面对铭记那段暗黑历史的碑石,还是不胜唏嘘,好似漫天雨水透过肌肤洗濯心肝肺腑,滋润那看不见却摸得着的灵魂,唤醒陈列在巴水侧畔纪念馆里的那根藤木手杖。
天下之事,最令人惊讶的总是最熟悉和最普通的。
五百里奔来眼底披襟岸帻空阔无边的滇池也不例外。
在昆明,当着滇池的面,我问同行的人们,是否相信这片水域属长江水系?在场的几位都是一脸雾水和茫然。第一次听见说滇池属长江水系,自己也曾吃惊不小。日后,一想到滇池与巴水共一条长江,共一个闻先生,不免心生不一样的亲切。
话是家中孩子说的,那天上完地理课,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拿滇池是否属于长江水系的问题考长辈们,还进一步出了三道选择题,云南三大湖泊,滇池,洱海,抚仙湖,哪一个是长江水系,哪一个是珠江水系,哪一个是澜沧江水系?在下意识的印象里,滇池绝对是向昆明以南流去的,如何能够向北汇入长江?假使不是地理书上印有黑白分明的文字,色彩斑斓的图案,这种因知识欠缺造成貌似刁钻古怪的问题,一如这些年时兴的黄牙小儿屡屡难倒沧桑长辈的种种无厘头的脑筋急转弯。
相比之下,大自然的刁钻古怪不知要将人类甩下多少万年。在人文领域,诗词歌赋都在抒写大江东去,北水南流。当年头一次读到湘江北去的句子,曾经好不费解。等到老师说,这有什么奇怪,咱们鄂东的几条大河全都流向西边,那一张白纸似的脑子里迷糊得像是被诸葛亮设置为阴风惨惨、迷雾层层的八阵图。
放在三万年前,说滇池水往南流并非不对。那时候的滇池,通过一处名叫刺桐关的大峡谷,将一湖碧水倾向南方,如果没有后来的变迁,现今的滇池,也会是哈尼梯田、北回归线以及街道有多长、宴席就有多长的长街宴上不请自到的常客。
滇池属地震断层陷落型湖泊,历史上,这一带发生多次间歇性的不等量上升,后又出现南北向的大断裂。断层线以西,地壳受到抬升,断层线以东则相对下沉,导致古盘龙江南流通路被阻,积水而成为古滇池。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刺桐关山地接下来继续抬升,将本是顺着山势呼啸而下的洪流大水,潮头做了浪尾,浪尾做了潮头,180度翻转,之前是进水口的螳螂川不得不颠倒成为出口水,做了性格完全相反的弥漫细流。
那场地质巨型变迁来得很慢,没有留下天塌地陷的机会,情同后来者喜欢挂在嘴边的慢生活,比水滴石穿、积沙成塔还慢,慢到人世间轮回了八百次,也看不出半点蛛丝马迹。一如家中小学生暑期作业上抄录的一段文字——也许,陆地只是温柔地静悄悄地从海里慢慢升起,就像小草从地里长出来一样悄无声息。等到大势已成,滇池还是盘龙江、宝象河等汇成的五百里滇池,还是刺桐关那头雄险,螳螂川这边舒曼,海拔高度被一只大手往下按了一下,不知不觉地拉低了一百多米,使得红河源头的明珠,成了长江久长的契机。
人间处处,万物所在,无不留有密码。
真心领悟的不一定全对,肆意妄想的也不见得都错。
“池,……上源深广,下流浅狭,但如倒流,故曰滇池”,那滇的意思指的就是“水系颠倒”。这些话是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说的。爱走山水的郦道元到过大别山,也研究过大别山,只可惜那笔下的大别山,局限于淮河水系的豫南与皖西北一带,再有某个时期也称大别山,实际上是伍子胥领兵伐楚,头一仗大败楚军,时称小别山的当今汉阳一带。郦道元没有到过的鄂东大别山,以巴水为首,邀聚浠水、蕲水、举水、倒水,合称鄂东五水,从江淮分水岭上发一声呐喊,列成队整整齐齐地从东向西流去。
流向逆转的巴水,水系颠倒的滇池,与闻先生缘定今生的两地,山水奇观,大地异象。闻先生此生与众不同,坐下去温婉地研习诗歌,站起来激烈地燃烧自己,难道就此命中注定?
向西平行流淌的五条河像五头巨兽,桃红柳绿之时,温情脉脉如滇池当下的出水口螳螂川,夏日行洪之际,又像滇池古时摧枯拉朽的出水口刺桐关。五条河畔,生活着一些史称“五水蛮”的族群。这些原本生活在楚国西部狂野无羁,性好暴乱的巴人,春秋时期就曾被控制性迁移。东汉建武年间,楚地西边再一次由乱到治后,领头犯事的七千名青壮骨干被强行迁徙到以巴水为中心的鄂东,那入长江处的巴河小镇因此称之为“五蛮城”。事实上,巴水侧畔的这些祖先,在前后数百年间,很少消停过,大大小小的暴乱不计其数,直到杜牧出任黄州府时,才见着消停。这才有在长安有羊肉吃,撵到黄州后只能吃猪肉的杜牧,不胜感慨:“古有夷风,今尽华俗。”历经数百年,迁徙者的后裔已被汉地同化,咏诗习文,以优雅为上品,难分彼此,也不需要分什么彼此。汉地的芸芸众生也在不知不觉中,将巴人性剽悍,好斗狠、敢生敢死的风尚潜移默化为文化性格的一部分。再往后,苏东坡贬谪来黄州,二程理学兴起于黄陂,赫赫有名的“五蛮城”改称呼为巴河镇。那离得最近的人,比如闻一多,既可以好比那巴水细流,浣洗百丈轻纱,连细雀儿也惊动不了。其热血和情怀依然如巴河之水,却可以挟雷暴涌动狂潮惊涛拍岸,面对摆明了要取人头颅的屠夫,也只是挥一挥那根陪伴走过长沙至昆明的千山万水,以及由诗经的课堂回到美与爱的家庭的藤木手杖。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圣贤,恰似巴水一带的乡风。
巴水之上形容乡风民俗时,用的是“贤良方正”一词,通常来讲,“贤良”的意思接近于“识时务”,“方正”的意义就是那种建立在“识时务”背景上的“不识时务”。
去西仓坡的路是一道迈不动腿的上坡,有违前去者心中的急切。
离开西仓坡的路变成一溜刹不住脚的下坡,有违别离人心中的不舍。
一道西仓坡,这一头散淡地走往翠湖,那一头清高地迈向西南联大,更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气息不由自主地接通历史与未来。无论通道甲,通道乙,都绕不开那块碑石。既攀不上伟岸,也不够资格称之矗立,然而,在大是大非面前挺身而出,能用我头存气节,敢以我血荐轩辕,实在是西南联大最重要的丰碑。正如缺少五四这一环,北京大学就只是越建越大的书斋,又如那些越建越大的大学城却无法成为青年人心中的圣地。天地翻覆之际,总得有巨人抛头露面,扫却尘埃,顿开茅塞。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圣贤,恰似滇池侧畔的学界。
“识时务者”眼里的“不识时务”,也放大了那种在“不识时务者”眼里的所谓“识时务”。
比如闻先生,从课堂到家室,就那么一点路程,又有那么多好心好意的提醒,熬过几天,就能举家回迁北平,让人打不了黑枪,下不了黑手。更有身边的那些榜样,安安静静地寻一方书桌,雨下得大了,敲在屋顶上,谁谁的学问都听不清楚,那就放下教鞭,与后生们一同专心听雨。将心比心,从武汉、北平,再到长沙和昆明,闻先生的柔肠,何曾比谁短少一寸半寸?1938年至1939年度西南联大浪漫抒情的《诗经·尔雅》课堂,让滇池侧畔领教过的青年学子谁个不曾倾倒?
“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那么叫夜鹰不要咳嗽,/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不许阳光拨你的眼帘,/不许清风刷上你的眉,/无论谁都不能惊醒你,/撑一伞松荫庇护你睡。/也许你听这蚯蚓翻泥,/听这小草的根须吸水,/也许你听这般的音乐,/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那么你先把眼皮闭紧,我就让你睡,我让你睡,/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我叫纸钱儿缓缓地飞。”
这首写在故乡巴水之上的婉约伤情的《也许》,足以媲美《红烛》的壮怀激烈。
以巴水为中心的那方天地,曾得一句话来褒扬:惟楚有才,鄂东之最。那说“惟楚有才,于斯为盛”的八个字,是前者外溢之后的发挥与变通。研究两种文字的差别,直译其意,后者意指“识时务者为俊杰”,前者意义重在“不识时务者为圣贤”。所谓鄂东之最,所谓于斯为盛,后者只是告知世人,这个地方的人才很多,前者是在陈述另一种事实,鄂东地方的人才是最厉害和顶尖的。在西南联大的旧照片上,闻先生手里的藤木手杖,从长沙到昆明“教育长征”时就出现了,闻先生遇害后,这根藤木手杖一直被亲人保存着,后来才捐给故乡的纪念馆。藤木手杖上有一行无人识得的外国文字,直到2019年深秋才有人在偶然间解开这个谜。那些文字是葡萄牙文,意思是“候选人纪念”。那时候的澳门还是葡属殖民地。或许是哪位因故去过澳门的友人因《七子之歌》而特意以藤木手杖相赠,得到手杖的闻先生则日夜拿在身边,时刻以国破家亡之耻辱自我相勉。“不识时务的”的闻先生堪称又一位“鄂东之最”。
对照痛斥“历史上最卑劣最无耻的事情”的《最后的讲演》,“候选人纪念”仿佛就是“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的一语成谶,闻生生见惯了故乡奔腾向西的巴水,又见识了昆明这里水系颠倒的滇池,那血气,那胆识,怎可能逆来顺受,而只能顺应天理的便顺来顺受,反之则逆来逆受!一座滇池,得天地翻转之伟力,当然会潜移默化予与尘世之人。五水奔腾,哪怕只剩向西一条路,也必然要拼到江海,留下阳光雨露茁壮故土乡亲。在“正义是杀不完的”背景里,闻先生硬是将自己排列成天地同悲的“候选人”中头一名。从鄂东“五水蛮”到东坡赤壁和二程理学,从昆明陆军讲武堂到西南联合大学,将文雅与孔武集于一身,那个时代,那些岁月,舍闻先生还有谁谁?
曾经写过这样的文字,闻先生选择了“候选人纪念”,如同他的诗歌还没有写够,就毅然决然地选择“最后一次演讲”,此中巧合,更是命定。身为要斗败一切黑暗,打垮所有腐朽,让故乡与祖国走向光明与荣耀的文化志士,将自己确定为红烛一样的“候选人”。这样的选择,在“你不知道故乡有一个可爱的湖,常年总有半边青天浸在湖水里,湖岸上有兔儿在黄昏里觅粮食,还有见了兔儿不要追的狗子,我要看如今还有没有这种事”的诗意中就已经决定了。
是高人韵士哪能不在昆明选胜登临,看苍烟落照,渔火半江,清霜一枕,秋雁两行。倒回来,与其说用“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的境界,与巴水为中心的故乡共勉,能对着将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的滇池,叹一声断碣残碑,滚滚英雄,才是共一条长江的所有不识时务的贤良方正之人的宿命般的梦想!
刘醒龙简介
中国文联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副主任,湖北省文联主席,《芳草》杂志主编,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代表作品:《挑担茶叶上北京》《天行者》《凤凰琴》《分享艰难》《爱到永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