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8日,泉州市泉港区肖厝村,一名养殖户在清理现场。
从名校物理系毕业后,我当了一名记者。这一年,我最常被问到的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做记者?
亲戚朋友、同学师长都问,后来我专门写了一篇文章解释。在我看来,问题的本质是,如何与这个时代的焦虑和迷茫共处。它们从生活的每一条缝隙里透进来,时时敲打你。
和大部分年轻人一样,我也没有答案。
很多人说我行动力强,在做记者这件事上亦然,因为想做,所以就做了,说是任性也不为过。我只有一个朴素的想法,这么多人都能做,我也能做。
第一年当记者,我去了9个省,15座城市,到过被垃圾层层包围的小山村、建在大海上的两层渔排小楼……拖拉机、小木舟都曾是我的交通工具。受访者与我分享自己的喜乐悲苦,让我从每日的琐碎中短暂抽离。我无以为报,能做的唯有倾听和真实地记录。
这一年我到过的现场里,印象最深刻的,是泉州泉港区肖厝村的渔港。离“碳九”泄漏地还有数公里时,我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类似油漆的刺鼻气味。整个港口的水面都漂着一层薄薄的油,不断有渔排下沉,有的渔民居住屋也半沉入海水。此时,在水中清理的村民只是戴着最普通的薄口罩,而做这项工作的酬劳,是一天500元。
这已经是事发后第4天,幼儿园、学校照常上课,可教室里没多少孩子。村子90%的家庭靠海吃海,近万人的村子几乎走空了,每家只留下一个男人照看家业,等待可能的赔偿。
一个月后,我又去到另一个让人悲伤的现场。在江苏省一座城市,一名16岁的高中生深夜跳楼自杀。我想还原这个孩子最后的生命轨迹,于是去了他家、学校,找到了他的父母、同学、老师等。
我在深夜时间,爬上了他坠亡的那栋楼的楼顶。我看着电梯的数字越来越大,然后一步步爬上天台,攀在围栏边。楼很高,事发那天还下着微雨。我试图体会,一个16岁的年轻人在生命最后时刻都经历了什么,他可能面临多大的恐惧与彷徨,是什么事情,让他选择一跃而下。
如果不是去到现场,他们只是新闻消息里的一个个数字,人世间的悲苦本不相通。我从一个尚能温饱的家庭平安长大,人生最大的挫折,不过是升学考试失利、家长做生意不顺。
这些故事让我忘记了自己。在泉州,上至70岁的老渔民,下至30岁的年轻人,在采访中都不禁垂泪。他们很多人每天起早贪黑,一年只有大年初一休息一天,把自家的产业从几米见方的小渔排,一点点扩张到铺满一小片海域。
我还认识了一位父亲,他的儿子加入一个约死群后自杀身亡。后来,他决定潜入这些群,拯救儿子的同龄人。人性中最美好和最阴暗的部分在他的故事里交战。
我本能地希望,这些故事不再发生在更多人身上,留下的都是美好的结局。
事实上,在更大的范围里,这些故事可以用稀松平常来形容。泉州“碳九”泄漏事故的背后,是一场典型的地方发展与环境保护、民生之间冲突,当地居民与不断扩张的化工区的对峙已经持续了20年。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浙江省温州乐清市乐清湾、江苏省太仓市浮桥镇等地。
有些恶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去年9月,长租公寓品牌“自如”被曝大量房屋甲醛含量超标,这在房屋租赁市场不是新鲜事。
一名采访对象向我形容自己治疗的痛苦,说做纤维支气管镜时,疼痛从颧骨、鼻梁开始,一直延伸到嗓子、后背和肺部,感觉“窒息”,怎么深呼吸都没用,“就像死鱼一样,嘴巴一张一合都是无用功。”
一些消费者的维权之路漫长而充满荆棘。有时,很多人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一次次把石头向上推,又一次次接受它滚落回原地。
后来,泉州泉港区的多名官员被免职,但靠海吃海的村民仍在为生计发愁。“自如”们依然活得好好的,那些住过甲醛房的住客不得不继续生活。
回看这一年我跑过的现场,我与同行们的作用实在有限,但大家仍然抱着日拱一卒的心态去到下一个现场。我仍然期待着水滴石穿的一天。再不济,我曾分享他们的经历,让他们的悲喜有一个出口,也为这些人留下了一些记录。
获得他们的信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了报道艾滋病病毒感染者的故事,我在北京协和医院的艾滋病门诊里守了4周,被几十名患者拒绝。在我要放弃的时候,一名患者同意接受采访。她说,因为看到我在诊室里耐心地坐了一上午,似乎一点也不害怕艾滋病,她被打动了。
我还认识了几名因“5·12”汶川地震失去父母的孩子。刚见面坐下,他们就开始讲地震时的经历、地震后怎么接受人们的帮助,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愿意说。我去到他们生活的地方,和他们吃火锅、喝酒,一直到半年后,他们才愿意和我讲自己的故事。
一个孩子告诉我,这些年,他们接受过几十个记者的采访,每个人问的问题都一样,出现一次后就消失。有关灾区的励志故事太多,成龙成凤的故事太多,人们的期待也水涨船高。其实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路上走着,或快或慢,能够健康长大,就够了。
信任有时要靠一股“轴劲儿”去争取。为了弄清后来被称为“404教授”的梁莹是否存在学术不端的行为,我到高校图书馆的期刊室里,一篇篇阅读了她所有的中文论文,再和知网中主题类似的论文对比。后来和学校相关部门的负责人交流时,他们本拒绝了采访,但听我说阅读了她所有的论文,并发去学术不端的证据后,他们愿意开口和我讲述他们所了解的情况。
更多时候,我刚表明身份,对方就挂断了电话、关上了房门,后来我发现,我的电话进了部分软件的“骚扰电话名单”。我突然理解了当时人们对我职业选择的困惑。记者又穷又苦,在网络空间有不少不怀好意的“雅号”。
即使在亲戚朋友中,我也是个“煞风景”的存在。今年的年夜饭上,我和舅舅在厨房大吵一架,起因是他带来了一盘假冒三文鱼的虹鳟鱼——这种淡水鱼中可能含有寄生虫,我要求煮熟后端上桌。常常有长辈语重心长地和我说,不要太“愤青”了,太执拗活着很累。
但有时,执拗会有结果。那个垃圾围村的村子,因为有人执拗地举报,有记者执拗地报道,有关部门执拗地调查、执法,最后这个社区党支部书记及相关派出所所长被刑拘。梁莹后来被教育部取消“青年长江学者”称号,被南京大学取消教学和研究资格。
当然,这些故事还等着更多回应:在这片土地上,垃圾围村的故事为什么时有发生?是什么造就了梁莹,学术界还有多少个“梁莹”?
上个月,几位我采访过的住过“自如”甲醛房的人发来消息,他们起诉涉事机构的案子,已在北京市东城区人民法院分别开庭审理。每到这种时候,我会觉得,那些推上坡的石头并不是落回了原地。
新的一年,我打算保持“愤怒”。尽管我仍然无法回答有关焦虑和迷茫的问题,但对我来说,它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不得不回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