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古典与现代交织融合
——新版《玉簪记》《白罗衫》等4部昆曲探索昆曲新美学
光明日报记者 苏雁
4月4日,由苏州昆剧院与白先勇合作的新版昆剧《白罗衫》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上演。该剧由青春版《牡丹亭》编剧张淑香再次担任编剧,导演则由“昆剧第一女小生”岳美缇担纲。这部有着悲剧气质的作品,是白先勇以昆曲新美学吸引当代观众的又一尝试。
从2002年昆曲青春版《牡丹亭》开始排练至今,17年间苏州昆剧院与白先勇四度合作,分别出品了除青春版《牡丹亭》之外的新版《玉簪记》《白罗衫》《义侠记》。老戏新演,融入了当代昆曲艺术家和文化学者对昆曲新美学的探索,除了让观众获得极致的审美享受,还因剧中人物而引发了对人性的深入思考和探讨。
《玉簪记》实景剧照。许培鸿摄/光明图片
从人性的角度改编剧本,传递真与善
新版昆曲新在哪里?新版《白罗衫》首先在主题和人物思想性的挖掘上进行了探索。《白罗衫》原著是一部简单的公安戏,讲的是清代苏云夫妇雇船去上任,中途被船主徐能所害,丈夫被推入江中,妻子遇救逃脱生下一子,为徐能无意拾得。悉心抚养长大,取名徐继祖,18年后做了八府巡按,巧遇苏云诉冤告状,徐继祖杀养父报仇雪恨,与生母喜庆团圆。
张淑香和主创人员进行了反复讨论,原著结局流于公式化,善恶二元对立,思维简单,人物塑造扁平化,无法满足现代观众对于情感、心智与审美的高度期待与诉求。剧组最终决定改编原著,把主题定调在父与子、命运、人性、救赎、情与美这几个方面。最后一出《堂审》成为全剧的高潮,此时真相已经揭开,父子都双双坠入命运的罗网而痛苦挣扎,徐继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毫无人性人情,转眼反目将疼他爱他的养父依律杀掉,在情感与责任的冲击下,他内心天摇地动、撕裂崩溃。美好形象在儿子面前荡然无存的徐能,不敢期待儿子会原谅他,在恐惧、幻灭的情感纠葛中,为了成全、保护儿子选择了自刎,展现了人性温暖的一面,也实现了自我的救赎。整部戏到这里戛然而止,悲剧情感达到了最高点。
悲剧的张力在我国传统戏剧中较少运用,因此新版《白罗衫》带给观众的震撼极大。主演俞玖林把徐继祖内心深处的矛盾纠葛、情感挣扎呈现得淋漓尽致,让观众跟随主人公的命运沉浮痛苦纠结,除了观赏舞台和音乐、唱腔之美,还展现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引发了当代人对人性的深入思考。
通过新版《白罗衫》中徐继祖这个人物的塑造,俞玖林也在表演上完成了从巾生到官生的跨越。“青春版《牡丹亭》中的柳梦梅是巾生,讲究风流倜傥,书卷气浓,还要有点痴。而新版《白罗衫》中的徐继祖则属于官生,对唱的要求更高,讲究音域更宽,塑造人物更有内涵。”俞玖林告诉记者。
改编的目的是为了经典剧目在当代得到更好的诠释和传承。新版《义侠记》以梁谷音老师上世纪70年代的版本为基础,略作改动,原版以武松为主角,新版《义侠记》则以潘金莲为主角。通过这部戏,苏州昆剧院的演员吕佳很好地传承了梁谷音的表演精髓,又加入了自己对人物的理解和表达,从人性的角度,赋予潘金莲这个有争议的角色以新的色彩。
经过精心打磨,包括上述4部新版昆曲在内,苏州昆剧院将《长生殿》《西施》《白兔记》《烂柯山》等14出大戏搬上了舞台。
在古典程式中融入昆曲新美学,满足现代审美需求
“昆曲的美学特征是写意诗化精致典雅,通过不同的行当和人物塑造反映出来,早已形成了固有的认知。”江苏省苏州昆剧院院长蔡少华告诉记者,如何将新的观念融入传统昆曲美学中,让昆曲更诗意更典雅?从青春版《牡丹亭》开始,白先勇和主创团队就进行了探索,《牡丹亭》中让男女花神穿着绣有海棠、兰花、菊花等艳丽花朵的披风如仙子般从天而降,让这出由梦生情故事中的神话场景美轮美奂。而真正提出昆曲新美学这个概念则是从新版《玉簪记》开始的。
如果说《牡丹亭》是一部史诗,《玉簪记》就是一个小品。但《玉簪记》中有一出《琴挑》,讲的是主人公陈妙常与潘必正以弹琴来传达对彼此的相思之情。还有一出《偷诗》,陈妙常以诗来表达对潘必正的爱慕。有琴有诗,以琴传情,以诗传意。所以白先勇认为,《玉簪记》这部戏有很大的潜力来体现昆曲极致的高雅,实现与中国文化的基本美学十分契合的抽象、写意、抒情、诗化的特征。
和青春版《牡丹亭》相比,新版《玉簪记》朝极简、写意迈进了一步,把诗书画琴在同一个舞台交织融合,将昆曲美学推向了更高一层的抒情诗化境界。剧中,董阳孜的书法和奚松的绘画艺术创造出一个舞台上的水墨世界。美术总监王童的服装设计在色彩上降低一度,更显淡雅精致。在剧中,观众还能欣赏到古琴大师李祥霆现场演奏唐朝皇家古琴“九霄环佩”,这是两大世界人类口述和非物质文化遗产首次联袂演出。
沿着《玉簪记》的舞美呈现思路,2016年上演的《白罗衫》,主人公徐继祖作为朝廷三品大员,按照惯例应着大红色官服,但在新版《白罗衫》中,官服色彩以金、白为主,突出雅致。2018年首演的《义侠记》则大胆运用了中国的剪纸艺术作为舞台背景和舞美的基本表达语汇,另外服装更趋精致,融入了对主人公内在性格的寓意表达。
如何将昆曲的古典美学与二十一世纪的审美意识磨合接轨,这是当代昆曲制作面临的最大挑战。四部新版昆曲的原则是尊重古典但并不步步因循古典,利用现代但不“滥用现代”。“昆曲传统的唱、念、做我们都遵守,灯光舞美等现代元素以不露痕迹的方式融入古典的大框架中,使整出戏既有古典美又有现代感。”白先勇说。
从观众的反应来看,他们很认可新版昆曲的探索,认为这种创新让演绎空间写意又流畅,使昆曲“更抒情,更唯美,更可赏”。“事实上,现代的观众不仅把昆曲看成是一种严肃的表演艺术,更是将昆曲当作东方审美的代表,当作一种生活美学,融入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昆曲的拥趸会越来越多。”蔡少华认为。
从剧本到演员再到观众,形成传承生态
走进苏州昆剧院园林式的建筑,张继青正在为刘玉传授折子戏《烂柯山》。苏州昆剧院成立六十年,从传字辈到继、承、弘、扬,通过口传心授,如今已经传到了第六代振字辈。振字辈有二十多个青年演员,老生、小生、丑行、花脸等行当齐全。二十七岁的刘玉,就是振字辈中的一位,她是张继青的“磕头弟子”,已经跟随张继青学艺七年,今年,张继青准备把《烂柯山》全本传授给她。经过历练后的刘玉,已经可以独立担纲大戏,青春版《牡丹亭》三本九个小时稳稳拿下,作为《白蛇传》主演代表江苏省参加国家大剧院展演季演出,并两次获得江苏省紫荆文华优秀表演奖。
昆曲传承每十五年就是一个循环,断层将给昆曲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苏州昆剧院坚持以戏促人,以戏带团队,形成了良性梯队结构。院里规定每个演员每年必须学一出折子戏,国家一级演员每年必须传授给青年演员至少一出折子戏。如果一出戏纳入了剧院的传承计划,就会组成一个剧组进行整体传承。苏昆每年至少有12出折子戏用整体传承的形式传承,并搬上舞台。
以明清传奇为主的昆曲文本,据文字记载有2000多折,能演出的大约在450折左右。苏州昆剧院这几年都在抢救保护传统折子戏,目前能搬上舞台的为200折左右。俞玖林、沈丰英、周雪峰等“梅花奖”得主,是苏州昆剧院目前的“台柱子”,担纲着大戏的演出和青年演员教学工作。
从剧本到演员再到观众,这些年昆曲形成了系统的传承。青春版《牡丹亭》无疑奠定了昆曲在年青一代心目中的地位。15年来,青春版《牡丹亭》总共演出342场,观众80万人次,年轻观众占72%,进校园场次占25%,先后走进了30多所国内外名校,使昆曲观众年龄层次下降了30岁,这也为之后推出的新版《玉簪记》《白罗衫》《义侠记》赢得了更多的观众缘。每场演出前,主办方会尽量安排导赏,由著名文化学者做主题讲座,主要演员示范表演,加深观众对该剧的理解和欣赏能力。
十多年来,北京大学、香港大学、美国伯克利大学等国内外近20所高校开设了昆曲课程或设置了昆曲学分。白先勇和苏州昆剧院坚持在高校中推广昆曲,3月8日在上海举行的第十一届东方名家名剧月——苏州昆剧院昆曲《白罗衫》《义侠记》媒体见面会上,同济大学等多所高校代表接受了主办方赠送的新版《白罗衫》《义侠记》演出票,为昆曲的普及之路撒下希望的种子。
坐落在古城区校场路的苏州昆剧院闹中取静,被公众认为是最美的剧院,开放的体验空间里,设计了剧场版、厅堂版、园林实景版三种演出形式。“在坚守传承本质不变的基础上,我们计划做昆曲生活美学体验园,把东方美学通过戏剧和空间的结合表达出来,这可以理解为是一种行为艺术,让更多的人通过体验,找到关联兴趣,让昆曲深深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实现昆曲在观众中的活态传承。”蔡少华说。
《光明日报》( 2019年04月07日 0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