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戏的知音

沈虹光 供图：长江文艺出版社

□郑传寅

与虹光相识是在20世纪80年代武汉大学中文系的课堂上。当时，我给虹光所在的班级讲授《中国戏曲史》。此后，经常接到她的邀请，欣赏过她任编剧的多场话剧演出。其中，她创作的《寻找山泉》《同船过渡》《临时病房》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特别是胡庆树、肖惠芳主演的《同船过渡》，深深地打动了我。这部既有巨大情感冲击力，又富有深刻哲理的话剧是20世纪90年代我国话剧的代表作之一，它使虹光得以步入我国当代戏剧家的“第一方阵”，也代表了湖北戏剧创作的最高水平。再后来，虹光当了湖北省文化厅主管艺术创作的副厅长，从厅长的位置退下来之后，她又被任命为湖北省文联主席。虹光当了“官”之后，我与她的接触很少，但多次听人转述“沈虹光说，她是您学生”。去年秋天，我请虹光回学校参加我的文集出版座谈会，她将30多年前听我讲《中国戏曲史》的笔记带到会上，回忆起当年在武大学习的情景，令我和与会者动容。

虹光担任厅长之时，“戏曲危机”日益严重，戏曲表演团体纷纷解体，许多剧种只剩下被戏称为“天下第一团”的一个剧团，而且还“吃了上顿没下顿”。话剧“出身”的她以巨大的热情去帮助陷入困境的戏曲院团，为他们鼓与呼，尽力解决他们的困难，以至于多个“半死不活”或已经解体的戏曲院团又“起死回生”。这里仅举集子中《留住汉宫秋》一文的一小段文字为例：

到文化厅上班，收到的第一封群众来信就说汉剧。质问的口气：“你们管不管汉剧”？“眼看着这个历史悠久的古老剧种死亡吗”？

不敢怠慢，马上就去汉口民意街。湖北唯一的一个唱汉剧的剧院，武汉汉剧院，就在民意街。

在一个寂寥的小院子里找到了他们。几个干部不认识我，等市文化局的人赶到说明，才知道我是新人，来了解汉剧状况的。

汉剧是京剧的母体之一，其声腔、剧目、行当、咬字吐音的音韵系统等都对京剧有巨大而深刻的影响，但京剧成熟之后，汉剧就日渐衰落。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以来，由于新兴娱乐样式的大量增加，电视机进入普通家庭，戏曲观众大量流失，湖北省原先拥有的二十多个汉剧剧团纷纷解体，幸存的武汉汉剧院和湖北省汉剧团被戏称为“一个半汉剧团”（湖北省汉剧团合并到了湖北地方戏艺术剧院，该剧院有楚剧、汉剧和黄梅戏三个剧团）。虹光对这封群众来信的处理，反映了她对这份宝贵遗产和群众呼声的高度重视，这也是她在文化厅工作的生动写照。此后，汉剧院在省市两级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境遇有了明显好转，虹光也成了汉剧的知音。

虹光退休后，仍然为地方戏奔走，这本集子的许多篇章描述是她退休之后观赏、考查、推广地方戏的情形。例如《坐唱文曲》一文描述的是去广济欣赏、了解文曲戏的情景。《荆河戏·梁山调》描述的是去荆州、钟祥考查荆河戏、梁山调的经过。《深山皮黄》描述的是去恩施咸丰考查南剧的情形……

我曾与她一起参加过几次相关活动。她的发言不仅切中肯綮，而且具有很强的建设性。我的家乡湖北省阳新县有阳新采茶戏，这是一个特色独具的稀有剧种。阳新与江西毗邻，有几个乡镇属于赣方言区，但靠近黄石、大冶的乡镇，其方言又不相同，故有“阳新话九板十三腔”之说，难懂是其突出特点。阳新采茶戏剧团为了让外地观众能听懂采茶戏，曾长期使用武汉话演唱。虹光经过调研，发现阳新方言甚是古朴，特色独具。阳新采茶戏使用楚剧、汉剧都使用的武汉话演唱，弱化了采茶戏的特色，导致其声腔与楚剧趋同的倾向也日益明显，用打字幕的办法可以解决外地观众听不懂的问题。为此，她向县里的主管领导和剧团负责人提出：最好是用阳新方言来演唱阳新采茶戏。阳新县采茶戏剧团采纳了她的建议，阳新采茶戏的特色明显增强。

虹光的建议具有很强的学理性，是内行之见。中国的地方戏是世界剧坛的独特风景。尽管绝大多数国家都有方言，有的也有方言戏剧，但在方言和地方音乐的基础上孕育出具有剧种规范意义的地方戏剧种，却是中国独有的。地方戏的价值正在于其不与人同的特色，地方戏趋同是戏曲的歧路。地方戏之所以大多采用当地的“官话”演唱，就是为了既凸显自己的地域特色和乡土情味，又能让外地观众听懂。

《清板》收录了虹光20多篇剧评。这些剧评写得颇为灵动，可读性很强，既能把读者带入演出“现场”，分享审美愉悦，又能超越感性，指引读者如何看戏。其中对汉剧《求骗记》、豫剧《焦裕禄》、黄梅戏《小乔初嫁》、湖南花鼓戏《桃花烟雨》的点评相当精彩，堪称睿智剧评。

虹光虽已逾古稀，但仍笔耕不辍，让我们期待她的新作。

作者系武大中国古代文学专业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博士生导师。曾任武大中文系主任、文学院院长，武大人文学院艺术学系主任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