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杨全(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文学经典往往与恒常性、“伟大性”、示范性相关,主要是指文化中的优秀作品。在现代社会,文学经典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世俗圣典,建构了民族、社会与文化的共同体。不过经典之所以伟大并不仅仅取决于其自身,也与文学制度相关,也就是说,经典的认定涉及文化权力,经典由一组“知名的文本”构成,但这些文本是批评家、文化组织、教育机构等共同建构的产物。经典还意味着一种等级秩序,经典无法自我确证,是相对于一般或较差的艺术品而言的。经典具有社会文化内涵,它不仅是一种美学判断,也是一种文化资本,与社会群体的文化身份相关。
网络文学经典化悖论的生成
文学经典是文学制度建构的产物,经典的区分与社会文化的结构性差异相联系,因此经典的秩序也时常遭到质疑。从20世纪70年代起,欧美理论界对文学的经典问题进行了广泛争论,一些被称为“憎恨学派”的学术群体,如女性主义、新历史主义、新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解构主义、符号学等,开始挑战与解构传统的文学经典秩序。“憎恨学派”反对本质论经典观,奉行多元主义,要求将女性文学、黑人文学、亚裔文学等纳入其中。与之相反,以哈罗德·布鲁姆为代表的保守派则强调经典的内在特质,指责“憎恨学派”的文化批评、文化研究破坏了经典文化,认为经典之所以是经典,是基于其审美属性。
在数字媒介兴起后,部分学者开始谈论网络文学的经典化问题。网络文学以大众文学为主,而关于大众文学经典化的可能性,已部分地包含在了前述“憎恨学派”的讨论中,讨论网络文学经典化问题的学者们也多是延续“憎恨学派”的思路。但如果仔细分辨的话,我们不能将它们混为一谈。严格来说,大众文学与女性文学、黑人文学、少数族裔文学等在文学谱系、文学属性上并不完全相同。后者被收纳进经典序列,在“艺术品质”上并不存在断裂,只是创作群体发生了重大位移而已。如果按照经典的传统标准来衡量,它们完全符合要求。
然而,大众文学,特别是数字时代的大众文学所遭遇的问题却与此不同。它关注的不是不同性别、种族、亚文化群体的文学生活问题,而是直接从经典赖以立身的“伟大性”与艺术品质入手,试图绕开与解构这一基础本身。在此意义上,它恰好要消解掉“经典”观念,旨在表明只强调作品的美学要素,或许会压抑文学的某些方面。从实际情况来看,人们并未认识到这种经典认证问题的断裂,部分学者在寻求网络文学经典化的过程中,总是试图证明商业性的大众文学也“获得了”突出的“艺术品质”,从而陷入了文学经典的传统认证逻辑,呈现出难以自圆其说的悖论。因为,这些大众化的网络文学,从艺术质量上来说,显然是无法跟传统的经典媲美的。
从美学水准角度来理解网络文学也许存在错位,在书面文化语境中产生的文学往往强调形式实验与人性深度,按照荷兰学者约斯·德·穆尔的观点,这是因为各种文学经典以及相应的评价体系往往与人类对精神世界的探索紧密相关,而对数字时代的文学创作来说,对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探索都不是其中心,它们更关注的是对客观心灵的探索。于是,这类文学创作往往很少关注人物性格与心理的发展问题,也因此在经典文学世界中容易遭到否定性评价。书面文化表现的是人类思想的不断抽象化与内化,而口头文化与当下的超媒体文化则呈现出类似的碎片化特征。在我们看来,网络文学的重要性正在于凸显了经典标准之外的其他方面,比如交互性、动态性,等等。在此意义上,网络文学试图恢复被“经典”文学观所压抑的那些重要属性。
经典观念对网络文学的阉割
经典包含了作品、客体的观念,经典指的就是伟大或杰出的作品。而将文学理解为重要的、可收藏的作品,体现的实际上是印刷文化的思维,书籍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种装载科学或虚构话语的物体。在现代印刷文化观念的影响下,编订经典作品选集成为文学经典化的重要手段,以此确认经典的历史序列与新发展。在网络文学的经典化过程中,人们也经常编订选集。经典隐含的“作品”观念也表现在网络文学的收藏系统。现在一些图书馆也开始收藏网络文学。不管是编订选集,还是进入图书馆收藏,都是将经典视为一个可拥有、可收藏的文本。在印刷文化语境中,这种观念具有合理性,因为我们面对的总是一部作品。但对网络文学来说,“作品”观念并不适合,这是一种包含了大量交互实践的文学,排斥掉交互性,对网络文学的理解是不全面的。这种情况在网络文学兴起之初就是如此,人们不仅看故事,也看跟帖,而在社交媒体广泛兴起后,这种趋势就更加明显了。网络文学兴起的“本章说”非常有力地佐证了这一点,以前读者是“追文”,追故事,现在开始追“本章说”。在一定程度上,网络社区中的互动与讨论甚至改变了故事本身的审美效果,对于读者更加重要。相对于印刷语境中,读者与作者的割裂,网络文学是互动中的文学,是现场的文学。
显然,经典化暗含的客体、文本的观念阉割了网络文学,因为它看重的只是“故事”文本。网络文学的生成方式与体验结构不同于印刷文学,编订选集或收藏进图书馆的经典化方式,保存的只是部分的网络文学,而不是完整的网络文学。即使被保存下来的部分,也与原来的故事内容在精神属性上不同。有些书面文化的读者对网络文学不感兴趣,是因为他们无法复原网络文学的现场氛围,而这种氛围、互动与语境本身就是网络文学的重要目的。也就是说,对网络文学来说,应该建构一种大文学观,将故事与交互实践包含在内,但这并不是“作品”与“交互”的机械叠加,而是指在交互实践的作用下,故事本身已经被深刻地改造了。也就是说,在网络交流机制中,故事的情节要素已经与交互实践融为一体,随交互实践而推进,再难以分割。
经典观念不仅将网络文学等同于作品,也将其看成静态与固化的存在,这与网络文学的属性相冲突。经典包含了静止的观念,恒定性、准确性、不变性是经典的内在要求。这种观念也与印刷文化相关,印刷文化生成了封闭与完结的感觉,似乎文本中的内容已成定论。印刷文本难以被改变、插入或删除。在对网络文学经典化的过程中,人们延续了这种静止的观念。编订选集与收藏进图书馆的目的就是为了使网络文学获得经典的永恒性。
然而,网络文学却并非一种静止的“事物”,它的本质是“动态的”。电子文本具有非物质性,可以不断地编辑处理、补充和更新,因此,它们总处于变动不居之中。网络文学的动态性不仅来自这种虚拟性,也来自交互实践。如前所述,故事与交互实践的深层结合才是完整的网络文学,而正是交互实践,让网络文学处于一种共生性情境之中。不断的反馈带来了意义的持续生产,故事文本与互动实践之间的回应与修改,持续改变着网络文学的整体存在。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网络文学永远处于未完成状态。显然,对于网络文学来说,经典暗含的静止观念是不合适的。经典追求永恒性、不变性,因此,“定稿”“权威版本”“精校本”非常重要。而网络文学却难说有一个“定稿”的精校本,它总处于一种“草稿”状态,网络文学因交互实践而构成不断延伸的存在,是永难终结的开放叙事。
网络文学的动态性是否表示它失去了准确性?并非如此,或许可以说,正是由于这种动态性,促成了它的准确性。静态文本似乎具有恒定性,但也构成了一种对现实的部分采样与捕捉,是某个时空、某种角度对现实的选择与理解,因而有可能日渐脱离现实,难以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与之相比,网络文学是动态的,生生不息的,它的忠实度与准确性针对整个系统或现实,而不仅仅是从某个角度对现实做出的选择与理解。
可以看出,“经典”观念与网络文学的属性构成了难以调和的冲突。“经典”隐含的客体、静止观念阉割了网络文学。网络文学是活态文化,它激活了文学被“经典”文学观所压抑的交互、动态等品质。我们不能将网络文学变成一种固化的标本,变成一种离线消费的作品,而需要摆脱印刷文化观念,回到事物本身。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