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两步,三步……10月16日上午9点,恩施市六角亭街道办事处解放路社区象牙山下,沿着石阶上行,77岁的汤凌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又坚定。行至半处,停下脚步,歇一口气,望了望上方矗立的中国人民解放战争革命烈士纪念碑,继续往上走。
汤凌一步步走向中国人民解放战争革命烈士纪念碑。蒲丹 摄
“哎呀!哎呀!”爬完82级石阶,汤凌在纪念碑前站定、感叹。脸上交织着激动不已又如愿以偿的表情,眼里有泪花在打转,声音有些轻微颤抖:“大哥,我终于看到你心心念念的纪念碑了!”
汤凌深情凝望纪念碑。廖彬言 摄
静默、凝视,约3分钟后,汤凌理了理被风拂乱的发丝,深吸一口气,面朝纪念碑弯下腰,90度鞠躬,虔诚恭敬,三次。
这是一座承载了革命老兵热血青春与战争岁月的里程碑,是他精彩人生的起点、魂牵梦萦的思念、至死不渝的情结
深秋的天空澄澈如洗,蓝天白云下、绿树环绕中,纪念碑高高耸立、直插云霄。
绿树掩映的中国人民解放战争革命烈士纪念碑。廖彬言 摄
“这座纪念碑是恩施解放战争胜利后、大哥的领导委派他设计的,是他人生中第一件作品,他心心念念,一直想回来看看。我这次不远万里从美国奔赴恩施,就是为了完成大哥的遗愿。”在恩施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副局长郑世郡等人陪同下,汤凌近距离参观纪念碑,轻抚碑文、图案,在娓娓道来的述说中,揭开一段尘封多年的历史记忆。
大哥名叫汤君超,排行老大,下面有五妹一弟,汤凌是最小的妹妹。
“我们家是一个革命家庭,当时在武汉的家就是一个地下工作站。受父母影响,大哥很早就做一些密写情报的工作。”汤凌回忆。
汤君超(红色标注)和战友在一起。
1949年初,17岁的汤君超满腔热忱,接受中原大学(现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培训后参军,后调入江汉独立第二师,参加解放恩施的战斗。目睹不少战友为剿匪献出宝贵生命,汤君超悲愤不已,这成为他后来接受任务、克服万难设计纪念碑的情感根源。
1949年11月18日,恩施地区全境解放。
汤君超的立功证。
“1950年,大哥接到设计纪念碑的任务。当时恩施地委领导认为,恩施应该有这样一座纪念碑,不仅仅是纪念为恩施解放牺牲的烈士,也是纪念所有为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自由平等解放事业英勇献身的先辈志士和革命烈士。”汤凌在纪念碑左侧停下,拿出大哥生前写下的《回忆恩施革命烈士纪念碑》打印版。
“我从六号首长、政治部肖健主任和冯指导员那里接受了任务。没有资料,没有图板,没有丁字尺,只有一支米达尺、几支铅笔、几张图画纸和一些水彩,凭着少年时代随父母游历所见印象,在军分区首长指导下,构思逐渐成形。”
汤君超生前详尽记述了建造纪念碑的背景,以及如何构思设计、选址、攻坚克难施工等。
“施工可难坏了负责指挥的老张(文工队当时唯一一名大学生)。五六米高的水泥柱是有一定扭曲度的。没有钢筋,为保持稳固,老张创造性想出办法:分段施工,每一段埋着铁棍和下一段衔接……”
就着极其匮乏的物资、极其落后的施工条件,汤君超等人怀着对牺牲战友的无比怀念之情,带着一群泥瓦工,克服重重困难,于1951年建成中国人民解放战争革命烈士纪念碑。同年8月1日,恩施召开万人大会,庆祝“八一”建军节暨纪念碑落成。
“碑在一个纪念日落成,举行了隆重的仪式,军分区还调来了几门机关炮。军乐响起,机关炮‘咚咚 咚咚’打了几十发。在一片肃静中,军分区首长拾级而上,王定烈司令员在石碑前庄严地诵读了碑文。”关于纪念碑落成庆祝的日子,汤君超的字里行间隐藏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年轻时的汤君超。
1952年,汤君超转业后,赴北京师从林乐义、戴念慈等一流建筑师,参与北京十大建筑设计,后考入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专业,从此一生与美术设计、建筑、雕塑等结下不解之缘,而作为设计生涯起点的中国人民解放战争革命烈士纪念碑,他始终铭刻在心,对他产生着深远影响。回忆文章里记录了这样一件事——
与林乐义、戴念慈等在一个科室共事期间,汤君超“斗胆拿出恩施纪念碑草图请他们看,他们说比例很好。权威的语言,如同重锤,把设计诸元的第一要素‘比例’嵌入了我的脑海”。后来,在设计河南省广播电视塔方案时,这个理念“像一把强有力的舵”指点着他,助他在评比中获得了第一。
汤君超生前(右三)与创作团队在壁画《中流搏击》施工现场 。(资料图片)
“这个第一,是从恩施纪念塔开始的!”无比自豪的他直抒胸臆:“尽管你多有遗憾之处,但在我心中永远是一个美丽的起点。”
汤君超《中流搏击》壁画创意稿。(资料图片)
远在恩施的纪念碑,当年一起奋战、一起建造纪念碑的战友,成了汤君超长久的牵挂,这种深沉又激荡的情感,促使“回恩施”在他心里扎根生长。
这是一座铭记过去、让人敬仰的纪念碑,是年迈的汤凌不惧山万叠水千重也要飞渡重洋的力量源泉,是她故土情、爱国志的寄托与延续
“我大哥专门跟我说了花坛的事,他说当时设这两个石盆,是想着逢纪念日作点火用。”走到纪念碑前的两个花坛处,说话间,一架飞机从纪念碑上方“隆隆”飞过,汤凌抬头,目光再次落到纪念碑上。
“72年了,现在看上去还是很威武、很雄壮,让人崇敬!”汤凌仰望着纪念碑,目光里满是敬仰。
一架飞机从上空飞过。蒲丹 摄
为解放脚下这片土地,汤君超和战友在这里浴血奋战,有的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有的流血受伤,汤君超及老张等部分幸存者也为建造纪念碑贡献了智慧和力量……
“纪念碑是他们献出青春、热血乃至生命的光辉的一笔,是对那段峥嵘岁月的一个总结,是铭记历史的一个标记。”上世纪70年代被分配到咸丰黄金洞区工作、80年代作为湖北人民广播电台记者到利川腾龙洞探秘的汤凌,与大哥一样有着深深的恩施记忆,对大哥挥之不去的恩施情结,感同身受。
即使身处不同时空,兄妹二人也时常通过电话、微信聊起这个话题。大哥的赤子之心,深刻影响、感染着远在海外的小妹。
生前在医院疗养的汤君超。(汤君超家人供图)
2021年10月,汤凌辗转联系上记者,得到一些纪念碑图文资料。只是看到纪念碑照片,90岁高龄、躺在病床上的大哥就万分激动,赶忙拨通视频电话,兴奋地对妹妹说:“没想到真的还在!我一定要回去看看!”
“等你好点了,我们一起回去。你坐轮椅,我推你。”汤凌欢喜着大哥的欢喜。
可惜,大哥没有等到这一天。
今年2月,92岁高龄的汤君超在郑州大学第二附属医院离世。
“他走了,留下了一些文字,留下了没有完成的心愿,留下了对我的嘱托。”汤凌的语气里,难掩寂寥与悲伤。
自此,大哥“一定要回恩施”的心愿被妹妹“接力”,“一定要帮大哥完成遗愿”的想法在汤凌心里越发坚定,哪怕年逾古稀,哪怕远隔重洋。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从美国北卡罗来纳州达勒姆市出发,汤凌只身一人,历经36小时,辗转四地,风尘仆仆,飞抵北京。
“长途跋涉对我来说确实是很大的考验,期间纽约到台北飞行了15个小时,但我还是撑过来了。在北京稍作停留、看望亲人后,我就奔来恩施了。”真切地站在恩施的土地上,汤凌百感交集。
这是一座融入人民骨血、矗立在人民心中的丰碑,是恩施百姓今日幸福生活的见证,是革命老区砥砺前行的不竭动力
扶着纪念碑四周的围栏,汤凌走走停停,认真观察栏杆上每一个细节,轻轻抚摸石刻上每一寸纹路。
汤凌认真观察纪念碑前花坛上的图文。廖彬言 摄
“纪念碑的外形,像我国的长征火箭。”听到郑世郡的话,汤凌开心得像个孩子。
“这就对了!我大哥在回忆录里对碑的外形作了描述:碑是五六米高的圆柱,围着碑身还有四个矮一些的小抱柱。”汤凌说,大哥生前一直担心,历经70多年的风吹日晒雨淋,纪念碑是不是还在、有没有被保护。
看到纪念碑左侧栏杆上雕刻的、隐约可辨的“恩施甘溪石工队 1979年”字样,汤凌十分激动,她抚摸着刻字说:“应该是1979年甘溪石工队来维修过纪念碑。如果我大哥生前知道这个事,他一定很高兴!”
听说纪念碑如今有相关职能部门负责管理,有就近社区代为日常管护,有专业园林公司时常打理周边花草林木,清明、烈士纪念日等特殊节点,还有当地党政机关、学校、单位开展祭扫活动,汤凌更是难抑激动,连连说“好”。
“大哥,你念念不忘的纪念碑保护得很好,后人都在传承革命精神,你放心吧!”汤凌再次在纪念碑前站定,一边整理花篮绶带,一边喃喃自语。
汤凌整理花篮缎带。廖彬言 摄
风过无言,唯有树叶沙沙响。
山河静默,一抔热土埋忠骨。
深秋的阳光渐渐热烈。在郑世郡搀扶下,汤凌循着石阶一步步朝下走。行至石阶中央,她回头,再次仰望蓝天下巍峨矗立的纪念碑,碑身上“中国人民解放战争革命烈士纪念碑”15个鎏金大字,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又一架飞机从纪念碑上方飞过,顷刻归于宁静。
汤凌转身,继续朝下走。山脚下,步道尽头,解放路社区广场,一排大红五角星造型景观旁,《新时代》歌曲响起,一群居民,合着节拍,翩翩起舞。
这盛世人间,如他、她、他们所愿。
(来源:恩施日报 记者 蒲丹 田景文 通讯员 邓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