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的最新作品《风流一代》日前在戛纳电影节的电影宫全球首映。作为本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唯一的一部华语电影,影片收获了极大关注和不俗口碑。截止到戛纳半程,《风流一代》的国际场刊评分仍暂列第一。
在《风流一代》中,音乐是十分重要而有特色的元素,影片中的音乐分三种:著名音乐家林强负责制作的电子乐、不同年代真实空间里的年代音乐,以及流行摇滚歌曲。作为跨越了二十年的影像记录,《风流一代》还大胆尝试了VR拍摄,通过沉浸式视听调度,将现代与过往从影像上进行区分。
关于《风流一代》片名的由来与意义,贾樟柯解释称,“风流一代”是用来描述上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的一代年轻人,他们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坚定地迈向现代化,用开放的心态面对世界。这一代人打破了旧的体制和传统,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和活力。影片拍的正是他们。
再一次,贾樟柯在他的影片中,将个体投入时代的洪流,追随着整个中国社会二十年变迁的车轮,去展示一代人成长与变化的轨迹,去呈现一代人在旧秩序被打破的历史进程中,展示出的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
电影首映后,贾樟柯导演在戛纳与部分华语媒体分享了关于《风流一代》的创作与思考。
做电影像在做视听魔方
问:《风流一代》会在国内院线公映吗?
贾樟柯:刚才我在路上遇到一位观众还问我拿到龙标了么?其实我们是拿到龙标之后才报名戛纳电影节的,它的龙标号是183号。《风流一代》肯定能在国内公映。
问:影片在不同的时间跨度选用了不同的音乐。请问导演如何选择音乐,音乐的用意是什么?
贾樟柯:这部影片的音乐其实分为三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我请我的老合作伙伴、台湾音乐人林强来帮我写主观的音乐。第二种就是我们在不同年代拍的那些真实空间,当时记录到的人们在唱歌跳舞时使用的音乐。第三种是我选取了一些流行摇滚歌曲,比如片尾是崔健的歌,前面用到的是《野火》。这些音乐我其实没有太多去考虑它是产生于哪个年代,也没有去考据这首歌是哪一年写出来的。电影音乐作为一种非常主观的内容,是配合着叙事,配合着影像和剪辑的需要来进行选取的。我们大概一共用了二十多首歌曲。
问:影片采用了不同的摄影器材去拍摄,包括用到了VR摄影,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贾樟柯:我觉得做这部电影,感觉很像是在做一个视听的魔方。我是从2001年就开始拍,当时的名字叫做《拿数码摄影机的人》,因为在电影史上有一部我非常喜欢的影片,叫《拿摄影机的人》。2001年的时候,数码摄影出现了,我就在这个题目之下,开始了这种断断续续的、漫无目的的拍摄。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拍摄的习惯还一直保留着,但是器材已经随时代变了很多——我用过35毫米(胶片),用过16毫米(胶片),也用过相机5D,反正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来拍。在后来准备重新剪辑结构出一部新电影的时候,我觉得应该更自由一些。这样一来,影片的素材就扩充到了所有我拍过的都可以用,音乐也是。确实有点儿像玩魔方,就是有多种组合的方法。这部影片是用了差不多三年的时间才完成剪辑的。
这部电影里大概有两三个片段是用VR摄影机拍的。因为到了当代部分,我希望去尝试一些新的摄影方法。它是用真的VR摄影机拍摄的,然后剪在了一个常规的电影场景里面。而这个段落,我们是用VR摄影机的观看方法来进行剪辑和处理VR素材的。所以,它可以从天空中一直推到一个局部,在横移的过程中也可以随便选择自己观看的距离、观看的角度。我觉得对于一个有二十年的时间跨度,用不同摄影器材拍摄的电影来说,也应该在结尾的时候,用一种更加当代的、更加沉浸式的方法,来配合影片到达一个新的阶段,给出一个视觉提示。当然也不仅仅是用VR器材,包括主人公斌哥回乡之后看人们跳舞,有几场戏也是VR观看式的、沉浸式的场面调度方法。这都是为了让前面的影像进化到一个当代的视觉经验里面。
被时代浪潮击碎的人
问:《风流一代》的故事脉络和您之前的《江湖儿女》,以及其他的电影作品是大致相似或者说有传承关系的。但是这部电影似乎又不是聚焦在男女主角两人身上,而是选择了很多集体镜头。您在这方面有什么考虑?
贾樟柯:从叙事上来说,我们刚学电影的时候,前辈导演就讲过“太阳底下无新事”,就是这个世界其实没有什么新故事。这个世界已经存在了这么久,人类生活的际遇其实大同小异。这是一个很残酷的事情,那么关键的就是每个个体的情况。
而一个具体的电影它就是一个个体,看你怎么去描述这个事情,怎么去描述事件过程中具体的生活细节。如果我们讲一个关于失恋的故事,那它是一个在没有电话年代的失恋的故事,还是一个在互联网时代失恋的故事,或是在一个人工智能的时代失恋故事?
这肯定是不一样的。因为我们生活的年代,我们生活的感觉,我们生活的内容是不一样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从一开始就确定了我们要在一个清晰的故事线上来负载起丰富的时代信息和人物感受。这就好像一条河流一样:这条河流不要老转弯、上下起伏,它就是一个自然的流动,顺其自然的。人的生活的流动也是如此:只有具有了河流这样的一个稳定性,才能够负载起河流上面的波光粼粼,以及它的那些一闪而过的感受。
我就是采用这样的一个叙事原则去进行创作的。当然,在剧作的阶段我也有想过要不要用一种时空交错的方法,或者用一种回望闪回的方式。每种方法都有不同的叙事优点,但是我最后还是决定用一个纯线性的叙事方法,因为我觉得整个二十多年的拍摄就是一个纯线性的拍摄,素材已经形成了一个纯线性的变化节奏;另一方面我们的人生就是线性的,我们也没有办法过非线性的人生。
问:影片中,赵涛老师在超市与人工智能对话的镜头,我个人的理解是,虽然它已经是人工智能,但它和人的交流还达不到人与人之间交流的效果。我想问导演安排这场戏的深意?
贾樟柯:我觉得机器人出现在这个电影里面给我的一个深切的感受,就是时代变化太快了。我发现这几年好像科技的活跃性增加了。我第一次接触机器人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部电影叫《未来世界》,我大概七八岁的时候看过这个科幻片。后来,我们英语课文里也有机器人。机器人一直是一个科幻的东西。现在突然就出现在生活里了,饭馆都是机器人在上菜了。有的时候虽然你看到的机器人还没有人的模样,就是几层隔板,但是他还能说话呢。我觉得真的特别恍惚。就在这二十多年,机器人就从科幻变成现实了。
《风流一代》的剧照在国际发行公布的时候还有人问我“贾导你拍的是不是一个科幻片?”这个(电影)一点儿都不科幻,它是现实:现实里面这玩意儿(机器人)就能跑来跑去的。所以,科技的这种巨大的变化也是时代变化的一部分,这挺让我感触的。
当然另一方面,让巧巧(赵涛饰演)与机器人交流,也是为了增加她的孤独感所做的衬托。就是她一个人跑步,一个人在超市门口,也没有什么朋友,但有机器人会问她:“你今天心情好吗?”所以我觉得我们这么孤独,如果真的有一个机器人好朋友那也挺好的,有时候甚至比跟人打交道好多了。
问:关于斌哥这个人物的设定:他年轻时意气风发,中老年时已经和时代格格不入,对新媒体的盈利模式一头雾水。这个人物设定是否也属于“风流一代”呢?
贾樟柯:浪潮就是一浪接着一浪,这就是时代的变化。如果说影片里的女性角色是被浪潮困住的人,那我觉得斌哥就是被浪潮击碎的人,这个人物是对于男性的反思。我是男性导演,但我觉得有时候男性社会里的竞争乐趣是需要反思的,最终我们的代价是把自己击碎。我们反而应该向女性学习。这并不是说女性不参与社会竞争,她们也有她们的事业。但是事实上,很多女性的关注点还是在生活本身、情感,对于那样一个丛林原则还是相对远离的。
而斌哥这样所谓浪潮里的人,往往是最先被击碎的。这个人物在这二十多年就是这么过来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也没有做特别多的预设,而是随着这些素材提供出来的可能性就演绎成现在这样了。话说回来,这个人物可以代表一些被时代浪潮击碎的人。
《风流一代》探索时代变迁和个人成长
问:您和赵涛老师合作这么多年,这次又是如何达成合作的?
贾樟柯:赵涛是非常优秀、让人钦佩的演员。任何一个导演面对自己作品的时候,都希望能够与能很好地展现自己作品的演员合作。赵涛这么多年来的表演才华,让我们整个团队都想要和她一直合作下去。
另一方面,二十多年前也没有别的人拍(我的戏),她就这么一直拍下来了,她也没有办法不同意继续演(笑)。在创作上,大部分人都首先要对作品负责;其次要找到真的有感染力的人物形象、有能力的人,而正好赵涛就是这样优秀的演员。
问:您对这次戛纳电影节上,中国第六代导演的“集体出海”如何看待?
贾樟柯:不存在集体出海,大家只是凑巧一起把片子送来了同一届戛纳电影节,这是一种巧合。虽然是一种巧合,也说明大家对用电影这个媒介来表现生活、时代,特别是这几年生活中的一个集体记忆,以及在集体记忆里不同的个人反应,还是在创作上有一致性的。大家在创作上都是有感而发,很难去比较这几部作品。
问:“风流一代”中的“风流”如何去界定?
贾樟柯:上世纪70年代很重要,因为“风流一代”的词根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突然出现的,特指当时的青年。这一代人在改革的浪潮中,坚定地迈向现代化,坚定地用开放的心态面对世界。而与之相应的,是承受一种“不稳定性”,就是要从体制里走出来,打破传统。它是一个这样的概念。如果大家留意的话,现在还有一本青年杂志叫做《风流一代》,就跟电影中人物的成长时间是一致的。当然英文里很难恰当地去翻译,跨文化有时候就很难理解词语背后的含义。比如说,港澳台同胞就会觉得风流是风流韵事,但其实这里的“风流一代”是指在一个特殊的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
所以“风流一代”就是指上世纪70年代的这群年轻人。当时,社会变革刚刚开始,一切都不成形,旧的秩序被打破,新的规律在摸索。在这样一个历史阶段,这一代年轻人呈现出旺盛的生命力和活力,用现在的网络用语来说就是——野蛮生长。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时代的变化,人的年龄的增长,这一代人也付出了很多代价,遭遇了很多挫折。我觉得影片就是讲整个中国社会里这充满能量的一代,他们如何一步步走向今天,又如何去面对包括科技变化在内的一切变化。 文/帼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