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文化需要更多讲好“银发”故事的勇气
——从综艺节目《忘不了餐厅》受关注说起
在《忘不了餐厅》,黄渤与老人们做游戏互动
何天平
流行影视文化里对“时间”这个母题的眷恋,不知从何时起就成了年轻人的专场。关于青春的狂欢、成长的迷思,都在汹涌的情绪体验里化作了“拒绝变老”的最佳注脚。
但比起年轻人,还有更多真正身处其中的人迫切地需要对“变老”的温情审视。
近期,一档名叫《忘不了餐厅》的综艺关注度不断走高。这档节目为老年人、尤其是为患有老年病的老年人所寻得的温情理解,让人肃然起敬;很多看起来不言自明的衰老“规则”,也在几位患有阿尔茨海默症(认知障碍)的老人身上有了更复杂、更特殊的状况。他们是“初次失忆”,但有人遗忘,就一定有人守望。
作为一种流行文化产品,综艺节目所能负载的现实价值终归有限。然而这样的关注,至少能唤起更多人对老年人这个社会群体的审慎对待。比起主流市场里层见叠出的情怀消费和回忆滤镜,这是当下真实存在的问题,也是时常被人们选择性忽略的问题。
荧屏对 “年轻态”的追逐,不该是全部
近些年主流影视文化中对老年人群体的关照,几乎是失语的状态。内容市场向流行市场的全面倾斜,以及对作为主导消费群体的青年人的“讨好式生产”,让影视内容寻求“年轻态”不断成为一种普遍共识。内在其中的逻辑自然是有迹可循:只有能让年轻消费者愿意“买单”的视听文化产品,才能转化出更强劲的内容变现能力,这在全面拥抱消费文明的当下,几乎成了一种约定俗成。
影视文化热衷“年轻态”,固然不是该被批判的追求,但年轻显然不是全部。《忘不了餐厅》之所以能构成一种文化现象,背后是对整个既有内容市场的反思:要面向年轻人做内容,并不意味着只讲述年轻人的故事。去理解更多关于生命的张力和可能性,这是所有人都不能外乎其中的现实镜像。节目里的蒲公英奶奶,十年前被诊断出认知障碍,医生预言“可能五年后就走了”,但她并没有顺从命运,而是不断让自己投身更多社会活动。她用流利的英语对前来餐厅的留学生说:“想让你们知道我们依然在享受生活。希望别人看到,这批老人不是没有用,依然充满着对生活的希望。”
他们无可奈何的遗忘以及努力铭记着的爱与关切,都被镜头温情记录下来:“变老”是所有人都会最终走向的人生阶段,并没有谁能置身事外;也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给予老人更多的陪伴、平视与爱,而这份关切,其实还远远不够;我们对“老”的现实体察,实在少之又少。
害怕“变老”,是有关它的讲述太少
以“年轻”之名的意义生产,在事实上不断挤压着其他社会题材创作的生存空间。离年轻人尚且有距离的“衰老”,更成为一种被抗拒直面和深究的话题:荧屏不愿去讲述关于“老”的故事,更跳过了年轻人看待这个问题的真实心理,默认为“我们对变老没有好奇”。
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一点,从近年来韩国先后推出的几部老年题材现象级作品在年轻人中收获的反响,便可见一斑。
不久前收官的《耀眼》,就是其中一个有代表性的个案。《耀眼》的故事设定并不新。奇幻高概念+情感,几乎是这几年韩剧的标配。但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耀眼》用了一个“时间”的圈套来解构“变老”这个话题。女主角金惠子做了一个变年轻的梦,梦醒之后在不断加重的阿尔茨海默症里慢慢忘掉了所有人。
“梦”里的金惠子一夜衰老,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无所适从。她在意外介入的一场网络直播里,看到无数年轻人抱怨眼下的无聊和无趣,便问道:“如果我告诉你们变老的办法,你们愿意马上老一次吗?”所有人不以为然。面对关于迟暮的漠视,金惠子才有了后来的感慨,“不管是努力活,还是像你们一样活,每个人都能拥有的基础就是年轻。年轻的时候觉得没什么,到老了你们才知道自己拥有的到底有多了不起。”
对“变老”的无畏,是一种未曾经历的无知;而这份无知的背后,又是每个人尚没有做好准备的恐惧。一如直播间里突然的沉默。
《耀眼》给予很多人的触动在于,用代入的方式完成了一次对老年族群的社会纠偏。知乎上曾有个热门问题:如何坦然地面对慢慢变老?《耀眼》里给出的答案是,做不到坦然,只能用力感受有限的生命力量。也只有这样,当真正的老去到来那一刻,才不会是“没什么好期待的,没什么好后悔的”,如金惠子对剧中失去奶奶的男主角所说的那样,“至少真的很心痛”。
直面“变老”的最好方式,就是珍惜每一段人生旅程。人生里所有不得已的、乏于意义的瞬间,都是特别的、值得的,三年前另一部大热韩剧《我亲爱的朋友们》告诉人们这个道理。剧中,一群老年人一地鸡毛的生活,嬉戏打闹的日常,以及他们的情感、家庭、理想……未曾缺席。这些老人,用他们不甘于垂垂老去的倔强,为人到暮年找到一个新起点。“人生还没有结束,我们还活着。”在这部很多人眼中的高龄青春剧里,老人不是被奉献、被牺牲的符号象征,也不再被同情、怜悯包裹着,他们为自己活着,所有的人生智慧都在让自己更有意义。
结尾,八位老友并肩坐在树下,眺望着夕阳西下,仍然鲜活,仍然朝气。
这样的故事,只属于老年人吗?其实所有人都身处其中。那些已经走过或未曾走过的人生,这么长也这么短,每个人都应该学着从中审视自我,也让所有人对这个特殊的社会群体,不再怀有抛却于“主流”之外的有色目光。有时候,对衰老教育和死亡教育的轻视,会使得很多人对“变老”带着一种无关自身却又避之不及的现实恐惧;也正是如此,有更多相关话题的影视作品涌现才更值得期待,哪怕是作为一种普及,或是一种关照,推己及人而不是事不关己。
影视作品需为不同人群搭建勾连彼此的管道
今年的母亲节,一个话题很热:如果用一样物品来代表妈妈的爱,你选什么?底下一条留言感动了许多人:我的高考准考证。作者写道,“妈妈一直留着我的高考准考证,当时考上了她真的很开心。后来她生了病,什么都忘了,只记得我要高考。”
无论是《忘不了餐厅》,还是《耀眼》《我亲爱的朋友们》,老年题材入题影视作品似乎总是催泪,因为力所不能及,也因为谁都会走到这一刻。但在这些作品的身上,也暗含着一条共同的情感线索:请不要带着悲情审视老人们,他们跟所有人一样,仍然努力在生活,哪怕正在遭遇着更多疲惫和不安。
《忘不了餐厅》里,每位老人在病理学上虽是病人,但在他们身上,我们都能看到更“主动”的人生,继续分享自己的光和热。最害怕的不是遗忘,而是被忽视。
《耀眼》里,金惠子在最后的独白里又说,人生值得一活。后悔的过去和不安的未来,不要因为那些毁了现在,爱每一个今天,更耀眼地。
如果说影视文化还可以承担更多社会使命的话,能够去照拂不同的社会群体,或许是它真正意义上的人文底色。或许会有人存疑,讲述这些“银发”故事又可以改变什么?感动或是感怀,我们从中给出的反馈也不过如此。
真正的意义在于促成一种更积极的社会沟通。不同社群的社会交往,需要有更多勾连彼此的管道,而作为一种大众媒介的影视作品,它的情感化传播具有最天然的优势。或许我们直到自己老去的那一刻,都无法感知这个世界上天差地别的每一种 “迟暮”,但至少会怀着理解和温柔的目光,少一点对“别人”走得慢的责备,少一点对“别人”孤独和无助的漠视,少一点对“别人”理所当然的成见。生存从来并非孤立,哪怕是作为他者的审视,对于“变老”也需要全社会共同的理解和移情。而显然,缺席许久的老年题材,盲区还有不少,值得拿来科普的内容也有许多。在时间面前,人的无能为力总在,但对 “变老”的讲述,对老年人的关切,都是值得的;而我们的了解和共情,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们还拥有的、也将会失去的,都值得好好珍视。
(作者为电视评论人、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