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爹在湖北日报当过20多年记者,从事新闻工作30余年,我却从没见过他。
在浠水老家,习惯把爷爷喊成“爹”。三爹是我爹的堂弟,我爹大字不识一个,三爹却在解放前读完初中,成了团陂曾家塆里最有文化的人。
三爹家是地主。
浠水生产的大铁锅因为原料生铁不能按计划供应,无法完成生产计划。邻县黄州日杂公司不得不以高出一倍的价格到安徽、江西进货,被批为“高价进高价出”,要受处分。根据群众反映的买锅难问题,三爹写成调查报道《铁锅问题》,发表在湖北日报1978年12月8日的头版倒头,报道配发了编者按。按语说:“铁锅问题”说明,封建衙门式的办法管理工业,用纯粹行政手段管理经济,下达生产计划与原材料供应脱节,生产和销售分裂,诸侯割据,政出多门,“解决问题等老了人”,这样搞下去怎么得了?
湖北日报这篇“调查报告”署名为“本报记者 曾一夫”。曾一夫,就是三爹。
1978年,我10岁。那时候,生产队里政治学习气氛浓厚,一家一个,经常到队长家里开会,听会计读报。小孩子挤在大人堆里看热闹,常听他们说起三爹,塆里出了个大记者,总觉得很神气。是不是读过这篇《铁锅问题》,没人记得了。
多年后我也成了湖北日报记者。再翻出这篇《铁锅问题》看,不得不佩服三爹的笔力和报社的气度:报道发表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10天,那时的政治气氛和社会氛围,能这样批评计划经济?
这些年一有机会,我就在报社大院里寻访三爹的老同事。终于有一天,湖北日报老报人朱学诗告诉我:“噢,曾一夫啊,记得,曾头条。”
外号“曾头条”的三爹的确写了不少头条。翻阅他保存下来的一些湖北日报报道,很多是头条,时间跨度从上世纪50年代中期至80年代,主要聚焦工农业问题,以调查报道为主。也写过时政新闻,1958年9月11日毛主席视察武昌第一纱厂,湖北日报报道《毛主席看一纱小高炉》,署名记者即是曾一夫。因为业务精湛,素质过硬,三爹多次被表彰,曾进京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
三爹长期驻站黄冈,至上世纪80年代初转岗至鄂城从事行政,担任湖北日报记者20多年。解放初期他是湖北日报模范通讯员,调任地方后又担任多年湖北日报特约记者,新闻生涯长达30余年,与湖北日报结缘30余年。三爹于我,不仅是族中的长辈,新闻的前辈,更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座灯塔。三爹于曾家塆,却是300年建村史上的一段不老的传奇。
上世纪50年代,三爹的父亲因忍受不了无情的批斗投水自尽。如此家庭出身,他是如何投身革命并成长为优秀党报记者的?三爹任职湖北日报的这20多年,正是新中国历史上政治最为动荡的时期,他是如何记录那段历史的?从上世纪50年代中期离家至2014年去世,60年来,他竟然从未回老家看过一眼。鄂州距曾家塆直线距离不过几十公里之遥,三爹的回乡之路,为何如此漫漫无期?
后人的追忆虽已成片断,却可以触摸老报人挚热的新闻情怀,照见那段历史的坚硬与真实。
三爹是热血青年,思想进步。四野挥师南下解放黄冈时,他积极投身革命,被评为支前模范。
三爹文笔出众,笔耕不辍。浠水解放后,他深得县委领导信任,担任文秘工作,兼任湖北日报通讯员,直至调进报社。
三爹坚守信念,务实笃行。大跃进时期他在编辑部任编辑,看到新闻来稿虚报了钢铁产量,压稿不发,被批评为不懂政治。
三爹为人忠厚,与人为善。文革初期,黄冈地区老领导石川被揪斗,三爹甘当“保皇派”,拒绝不实揭发而遭造反派追捕,举家连夜乘木划子过江到樊口,逃回武汉。
六十年一甲子,三爹没有再踏上故土。回忆三爹的这些故事,我知道,三爹心里有隐痛,却无深怨。
上世纪90年代初,三爹离休。在总结30余年的新闻生涯,三爹写道: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先要做到两个“不忘”,不忘自己是党的宣传员,人民的服务员。还要做到“吃透两头”,党中央的工作部署,路线、方针、政策,必须认真学习,深刻领会,使自己头脑清醒,观察问题敏锐,分析问题深刻,看得清支流,抓得了主流;必须深入人民群众,随时了解群众的思想,倾听群众的呼声。三爹的调查报道写得那么深刻,经得起历史的检验,不就是出于对党的新闻事业的无限忠诚么?
湖报七十年,曾家两记者。我想对三爹说,您记录了火热跌宕的前三十年,我来续写盛世中国梦。家祭不忘,能记否?
(作者:曾振求,荆楚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