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深情说莫言：父爱就像冰箱里的灯

莫言

　　父亲像冰箱里的灯，你不知道它一直都在工作，等你打开门的时候，才知道它一直都亮着，我的父亲就是这样，默默疼爱我。    ——管笑笑

　　女儿深情说莫言：父爱就像冰箱里的灯

　　■ 筱筱/文

　　莫言，我国当代著名作家，代表作有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长篇小说《红高粱》、《丰乳肥臀》等。

　　莫言的女儿管笑笑受父亲的熏陶，从小偏爱文学艺术。2003年初，管笑笑以一本笔调冷峻的《一条反刍的狗》作为处女作杀入文坛。这本描写大学校园生活的小说很快被读者看好。

　　日常生活中的这对父女，20多年的父女情很少为外界了解。笔者日前采访了著名作家莫言的女儿管笑笑，为他们的父女深情而感动。

　　莫言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父亲，他非常疼爱女儿，却从不挂在嘴上，他习惯将爱藏在心里，给女儿最温暖的守护。而经历过漫长的岁月，女儿管笑笑也懂得了父亲对她的疼爱犹如电冰箱里的灯，默默无言却在需要的时候闪亮……

　　相距千里，

　　宠爱从不说出来

　　1955年，莫言出生在山东高密大栏乡平安村一个农民家庭，原名管谟业。由于家庭贫穷，莫言上到小学五年级时就被迫辍学，当起了放牛娃。辍学后，好看书的莫言一边在农村劳动一边自学看书习字。

　　21岁那年，莫言幸运地穿上军装入伍。他为了在部队长久干下去，平时拼命读书，课余写作。1979年，尚在部队的莫言在双方父母的催促下请假回家和同乡杜勤兰结婚。婚后，莫言和妻子分居两地，但感情甚笃。

　　1981年，结婚两年的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女儿呱呱坠地。莫言给女儿取名“管笑笑”，希望她能够永远幸福、快乐。管笑笑八九岁时，莫言调到北京工作，女儿则跟随妻子生活在高密县城。每年只有寒暑假，莫言才能回家陪妻子和女儿。

　　虽然一年只有短短的三个月时间能见到父亲，但女儿笑笑从没觉得跟父亲有生疏感。莫言长得有点凶，每次回家又都穿着严肃的军装，没有太多的话。父亲的这些“缺点”在女儿看来一点不重要，管笑笑觉得父亲看自己的眼神总是那么温和。

　　童年的笑笑，最期盼的事就是看到父亲，和他身后塞得满满的旅行包。因为每次他都能从里面掏出很多好吃的，还有很多有意思的童话故事、小人书和连环画。笑笑最喜欢吃糖，莫言就用部队里的糖票换来带回家，打开旅行包先掰一块冰糖放到女儿嘴里，然后问：“甜不甜？”

　　“甜！”扎着羊角辫的笑笑张着掉了牙齿的嘴大声地回答，然后眯起眼睛，尽情享受舌尖上甜蜜的味道。看着女儿幸福的样子，一向少语的莫言心里乐开了花，但他又不再说什么，只是满足地盯着女儿，看她长高了没有。

　　1986年，莫言发表的中篇小说《红高粱》获第四届全国中篇小说奖，根据此小说改编并参加编剧的电影《红高粱》获得第38届柏林电影节金熊奖，反响非常强烈。从此，莫言的创作热情更加高涨。

　　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笑笑想学骑自行车，缠着刚回家探亲的父亲教他。莫言果断就放下了手头的文章，陪女儿找了一块空地练习。笑笑真骑上车，却又害怕了。莫言双手扶着自行车后座说：“笑笑，别害怕，眼睛看着前面，有爸爸撑着呢，绝对不会摔着。”

　　“你保证不松手？”笑笑还是很害怕。

　　“我保证。”莫言坚定地回答。

　　笑笑有了一点勇气，开始蹬起了踏板，一蹬就是半小时。

　　莫言紧紧地抓住后座，气喘吁吁地跟在自行车后面跑。此时，他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把头偏向一侧，抬起肩膀擦拭着耳边的汗水，而两只手还紧紧抓着自行车后座。

　　“爸，你刚才怎么不松手呢？”看着父亲累成那样，笑笑心疼地说。

　　“爸爸向你保证过的，就一定不会松手的。”莫言喘着气回答。

　　1995年，14岁的笑笑和母亲离开山东，随莫言来到北京生活。那时，莫言正在构思长篇小说《丰乳肥臀》，经常昼夜颠倒，废寝忘食地写作，过着不规律的生活。在创作的影响下，莫言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家里几乎很少听到他说话。

　　笑笑放学回家的时候，莫言不是在奋笔疾书，就是在倒头大睡。慢慢地，笑笑开始觉得父亲只关心读书和写作，根本不关心她和母亲，心中生出了怨恨和责怪。加上初到北京，笑笑对周围的环境感到生疏，也没有知心的朋友，笑笑的青春期过得十分寂寞。她开始怀念起在老家高密的美好时光。

　　一天，学校要开家长会，刚好笑笑的母亲回老家探亲。笑笑无奈之下给父亲留了一张字条。她对父亲参加家长会没有抱太大希望，因为父亲写作任务重，而且她还听到父亲电话中说最近要到河南参加笔会。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居然按时来了，还和老师进行了交流。笑笑这才知道，父亲并没有因忙碌而忽视自己，他只是和中国大部分父亲一样将爱藏在心里。

　　一天中午，突然下起了大雨。笑笑没有带伞，中午到食堂吃饭时才暗暗叫苦，这雨总也不停，下午可怎么回家？然而回到教室却意外发现课桌上放着一把崭新的伞。同学们都羡慕地告诉她：“笑笑，你真幸福，刚才是你老爸来给你送的伞！他还制止我们不去叫你，让你安心吃饭呢！”一股暖流涌上笑笑的心头。

　　打着伞回到家看着父亲俯身写作的背影，笑笑感到父亲的爱沉甸甸的。从学校到父亲上班的地方有四站多路，而父亲一路上在风雨中奔波，为的就是给她送一把伞！

　　从此以后，笑笑与父亲亲近了许多，常常在父亲写作的时候给他泡一杯热茶，或者给他打打扇子。父女俩虽然不擅长语言表达情感，但感情越来越深了。

　　默默无言，

　　父爱在书信的字里行间

　　从初中到高中，笑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莫言对女儿的期望也很高，希望她能考上北大或清华。然而，在高三选择文理科时，笑笑犹豫了。当时学校非常重理轻文，笑笑的好朋友都选择了理科，选择文科反而有点另类。当时笑笑虽然心里喜欢文科，文科成绩也突出一些，但最终还是从众选择了理科。跟父母商量后，他们还是尊重了女儿的选择。

　　当时，笑笑下定决心一定要学好理科，可她对理科的课程始终提不起兴趣，心里非常焦躁。

　　无趣的学习让笑笑疲惫不堪，每天下晚自习都无精打采。莫言看在眼里，却不知如何说，只是在饭桌上时不时地给女儿夹她喜欢吃的菜。有一天，莫言从网上看到啤酒鱼能开胃，他专门在网上学习制作方法，为女儿下厨做啤酒鱼。炎炎夏日里，笑笑晚上在家埋头温习功课，身后的小茶几上不知何时就会多出一盘切成小块的冰西瓜。原来，这一切都是不善言辞的父亲所为。

　　临近高考，莫言如临大敌。在陪女儿看考场时，他低头弯腰找贴着笑笑准考证的那张桌子，并用手在桌子上细细摩挲：“嗯，这张桌子够平滑，写字时不会杵到。”说完，他还坐在椅子上晃了晃，生怕椅子不够结实。

　　高考前夜，笑笑始终睡不踏实，凌晨四点多醒了。她脚步轻盈地走到客厅，却发现父亲坐在客厅里。“笑笑，怎么起来了。昨天很晚了你才睡着，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回去再睡会吧，我叫你。”此时，莫言哈欠连连，却无心入睡，他要为女儿保驾护航。

　　考试三天，一看到笑笑从考场出来，莫言就递上冰镇酸梅汤，只是让她多喝，没有其他安慰的话语。看着父亲那张被晒得黑黑的脸，笑笑禁不住暗暗祈祷：让我考得好一点吧，我多么想给这个默默爱我的父亲一个慰藉啊！

　　然而，世事又岂能如人所愿。高考成绩出来后，笑笑考得比模拟考试还差，只好填报了山东大学。一心想让女儿读北大清华的莫言有些失望，但看看比他更失望的女儿，安慰地说：“山东老家的亲戚多，有什么事有人可以照顾，我也能放心。”

　　2000年9月，笑笑离开了父母的怀抱，进入山东大学外语学院读书。

　　进入大学后，喜欢写作的笑笑就开始构思、酝酿，计划写一部反映当代大学生校园生活的长篇小说。莫言知道后，对笑笑说：“你要知道，作文写得好和当作家是两码事，就算你在作文比赛中拿到名次，也不代表你能写出好作品。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读书吧，不要想东想西。”

　　听了父亲的话，笑笑很不服气地想：爸爸简直瞧不起人，凭什么就断定我写不出好的小说呢？我偏要写！于是，她决定瞒着父亲将自己的梦想进行到底。

　　大一暑期，笑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写作。在父亲面前，她对写作的事只字不提，只是说在补习英语。在埋头写作的日子里，笑笑体会到了写作的艰辛，也明白了父亲这些年的创作是多么不容易。父亲这么多年，一直坚持用笔写作，很少用电脑。吃饭的时候，她看到父亲的中指上磨了一层厚厚的老茧，感觉特别心疼，悄悄跑去文具店买了一支带有软垫的钢笔，放在父亲案头。

　　而笑笑的书桌上，也常常出现稿纸和墨水等工具，开始的时候，她一直以为是母亲买给她的，父亲并不知道她在写东西。直到有一天，笑笑在父亲的提包里看到了和自己桌上同样花纹的稿纸，才理解了父亲的苦心。

　　经过一个暑假的努力，笑笑的处女作《一条反刍的狗》终于写完了，她把手稿拿给父亲看。

　　认真看完女儿的作品后，莫言嘴上说写得很一般，还要继续努力，但眼角里却流露出了掩藏不住的笑容。

　　莫言一向对人对事要求都很严格，尤其是在文字上，即便是女儿的写作有一定水平，但作为严父的他，没有过多的话语夸奖。

　　完稿之后，笑笑开始联系出版社，忐忑等待一个多月后，终于等来了对方同意出版的好消息。她兴奋地把消息告诉了父母。接到女儿的电话，莫言再三叮嘱她，做人要低调，出版了作品亦不可张扬。笑笑亲昵地告诉父亲：“放心吧，您的女儿不会到处显摆的……”

　　读大二时，笑笑一时兴起用宣纸写了一封几百字的信，待墨迹晾干后叠得方方正正，再寄给父亲。收到这封家书后，莫言深为感动，把它贴在客厅的墙壁上，天天闲暇时就站在旁边细读品味。每逢家里来了客人时，惊奇地问到这封信，莫言总会装作很平淡地回答客人：“是的，这就是我女儿给我写的。”当客人羡慕着赞叹他有一个有心又乖巧的女儿时，他嘴上不说什么，神情里却透出按捺不住的得意。

　　见父亲喜欢自己手写的家书，笑笑也十分欣慰，从此之后开始坚持给父亲手写信件，有时是钢笔字，有时是毛笔字，但每个字都写得工整娟秀，而莫言也常常用小楷字体给女儿回信。几年下来，家里积攒了厚厚一叠书信。莫言的妻子笑称可以仿“傅雷家书”的模式出版“莫言家书”了。

　　言传身教，

　　幸福就是父慈女孝

　　2004年大学毕业时，成绩优秀的笑笑被保送到清华大学文学院攻读比较文学硕士学位。四年前没完成的梦想，转了一个圈，终于还是实现了。

　　写毕业论文时，笑笑迟迟不能确定研究方向，感到很头疼。看到女儿为论文烦恼，莫言并未多言，而是利用一切空闲时间，找来准备论文需要的书籍和女儿一起阅读，然后告诉女儿自己的意见。

　　在父亲的帮助下，笑笑的毕业论文《非散与超越——萨尔曼·拉什迪的家园书写》顺利完成了，还差点被评为优秀论文。三年的研究生生活，极大地开阔了笑笑的视野，笑笑的想法变得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理解沉默寡言，但内心情感丰富的父亲。

　　研究生毕业后，笑笑进入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当了一名老师。课余时间，她翻译了一本库雷西的小说《加百列的礼物》，拿到出版后的书样后第一个就送给了父亲。父亲摩挲着书页，一行行仔细地读，末了说：“笑笑你长进了。”

　　这是笑笑第一次听到父亲夸奖她，多年的严父形象突然温柔了许多。笑笑一直以父亲为榜样，严格要求自己做得更好一些，同时希望他那双紧紧抓着女儿自行车后座的手，可以放心地松开。只不过，在莫言眼里，女儿永远是他的掌上明珠，静静地托在手上。

　　有一次，笑笑陪莫言参加一个活动，可能是站得太久了，她的背稍稍驼了一下。莫言看到后，轻轻推了一下女儿。旁人看到这一细微动作后对她说：“笑笑，你爸爸是很爱你的。”

　　笑笑立刻知道是在说父亲的哪个动作，也明白这个动作背后流露的感情。

　　不久之后，笑笑第一次把男友带回家给父母看。见到笑笑的男友，莫言没有过多的表示，表现得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男友很忐忑，偷偷问笑笑：“你爸爸是不是不太喜欢我？一个‘好’字都没说！”

　　笑笑笑着说：“我做了我爸爸二十多年的女儿，好不容易才混了个‘还行’，你来吃一顿饭就想让他说你‘好’，那你可把我爸爸想得太容易了。”

　　男友听后也笑说：“是啊！感情内敛的男人通常比较可靠，你没发现这点我跟你爸挺像的？”

　　其实，莫言对女儿的男友印象不错，只是他习惯了沉默少言，不肯在脸上表露热情罢了。而笑笑也早习惯了父亲这种表达爱的方式。她形容父亲的爱就像电冰箱里的灯，始终默默无闻的亮着。

　　2009年，笑笑和男友举行了婚礼。婚后，笑笑怀孕胃口不好。莫言在跟邻居聊天时无意间得知，酸菜汤可以增加食欲，他不好意思向别人请教，回家上网学习做法。

　　那几天，笑笑像往常一样跟父亲到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发现父亲买了一些酸菜。她觉得很好奇，问了半天，父亲支吾着告诉她，最近在网上悄悄学了几款菜谱，其中包括酸菜汤，他想尝试做做。莫言边买菜边说：“瘦肉蔬菜汤是适合你喝的，鱼肉蔬菜汤现在不适合你了……”

　　后来丈夫告诉笑笑，父亲那几天缠着他学用电脑，晚上一个人上网搜索相关的菜谱资料。听到这些，笑笑的眼眶变得湿润起来。

　　2010年，笑笑顺利产下了一个女婴。父亲是最高兴的人，见到邻居都会说上一句“我当姥爷了”。

　　家庭事业双丰收，笑笑感慨这都是父母言传身教的结果。而莫言却说，他不是一个好父亲。其实，莫言对女儿的疼爱和关切跟天下每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他更多的却是不事张扬、默默无言的关爱，甚至在有些时候，这份父爱是深埋在平静的外表之下的，轻易不会表露出来。

　　“在我眼里，我的父亲，是非常的慈祥、坚强又温柔的人！虽然他不善言辞，但关爱和呵护早已渗透在我平日生活里的点点滴滴。”管笑笑言语中充满对父亲的热爱。

　　2012年10月11日晚7时，笑笑从新闻中得知父亲获得了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后，第二天就赶到父母家祝贺。父女二人一见面就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12月初，笑笑与母亲将陪莫言去瑞典领取诺贝尔文学家。父亲陪伴了她多年，这次她也要陪伴父亲领取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荣誉。

　　责任编辑/孙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