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尖子七表爹

□璇子(旅美)

乘火车沿京广线南行,在湖北境内最后一站就是赵李桥镇。七表爹就住在那里。

七表爹是我老爹（曾祖父）的外甥女，也就是说，我的曾祖母是她的舅妈。

上世纪70年代初的一个暑日,曾祖母带我去了一趟赵李桥。

赵李桥老街上，一幢木结构老屋。门口的条桌上，摆着一壶茶水和几只干净的瓷碗。茶壶是老式青花瓷壶，圆柱形，顶上有个瓷盖子，从壶身向上，弧形伸出一个长长的壶嘴。茶叶是当年采摘揉制的新茶或砖茶,晨起挑来井水，土灶铁锅烧开，浸泡后凉凉的。条桌上也摆着一些猕猴桃、乌泡、毛栗子等时令野果。过路的行人，或花一分钱喝一碗醇香凉沁的茶水，或两分钱吃点新鲜野果子,即刻就有一种惬意。

屋子的主人七表爹,我们到时，正坐在条桌后面边，摇着鹅毛扇，不紧不慢地做着她的小生意。看见我们，七表爹忙站起来迎客。我随曾祖母跨进高高的门槛，进到屋内。屋子很深，里面光线较暗。眼睛经过一会儿适应后,我打量着眼前曾祖母常提起的七表爹。

七表爹头发梳得溜光，盘在脑后,上身是青色香洋纱的边开盘扣便装，盘扣间掖着一条浅色手绢，下身是青色香洋纱阔脚便裤。老人家腰身很直,一双小脚走起路来也还利索,只是下巴微抬,给人一种冷傲的感觉。

曾祖母说，七表爹年轻时可是个人尖子,意思是她很漂亮!赵李桥的茶叶羊楼洞的泉水，养育了她娇好的面容、白净的肌肤。她娇小的身材、尖尖的十指，十分惹人爱怜。七表爹的男人，是个年轻的军官，英俊倜傥。他们相遇在最好的年龄，在家乡茶山茶厂茶店茶水的环抱里，爱得浪漫热烈、缠绵悱恻。他非常宠她,除了养育儿女，她只需要貌美如花。不幸，他们生逢一个动荡的年代,在儿女尚年幼时,他匆匆出发，从此杳无音讯。带着两个孩子的年轻七表爹,常常望着远处的茶山发呆：你是死了还是跑了啊?

没有生活能力的她，只好挽起发髻，在家门口卖起了茶水。漫漫岁月，谁解个中辛酸苦辣!终于，女儿长伢子大了，嫁去了他乡，儿子鹏伢子大了，有了工作，结了婚也有了儿子。可是七表爹还得继续卖茶水,因为儿子病死，儿媳改嫁了,她要继续努力，养育唯一的孙子。

上世纪70年代末，我跟着曾祖母再次去赵李桥。七表爹的房子和茶水摊子依旧，七表爹的头发依然梳得光溜，背挺得很直，仍然穿着一身香洋纱，手里摇着鹅毛扇。只是,七表爹头发花白了，说话开始打梗了，走路有些蹒跚了。“那个死鬼，”她笑称她的男人，然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几十年的等待,“爱情”已经深埋在心底了,她拥着他们尚未成年的孙子卖着茶水，脸上是温存的微笑。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我的七表爹。后来就听说老人家过世了，去见她的“死鬼”去了!

曾祖母，七表爹……亲人们一个个走了。人事代谢，老辈凋零，我知道是自然规律，但每次想起他们，心头总是泛起一缕淡淡的怅惘与忧伤。

老爹是1898年生人,七表爹略小几岁,要是还活着的话，也有120来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