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跃进先生近照 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
□楚天都市报极目新闻记者 刘我风 通讯员 李然
近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著名古典文学专家刘跃进先生,出版了回忆性散文《从师记》。作为一名77级大学生,刘跃进在书中追忆了1977年12月的高考经历,以及在南开大学、杭州大学、清华大学和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求学与工作岁月。《文艺报》总编辑梁鸿鹰作为他南开大学校友,分享了阅读《从师记》的三点体会:一是《从师记》里的每篇文章都有一个核,都有一种谦和、感恩的态度。二是作者善于捕捉与人交往的细节,使他的文字具有温度。三是作者写文章跟他的学问背景、教养有关,有很强的把写史和学问结合起来的追求。
6月30日傍晚,刘跃进先生接受了楚天都市报极目新闻记者专访。
刘跃进,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文哲学部副主任、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文学评论》《中国文学年鉴》主编,兼任中华文学史料学学会会长、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成员。著有《秦汉文学地理与文人分布》《秦汉文学编年史》《门阀士族与文学总集》《中古文学文献学》等专著,《古典文学文献学丛稿》《秦汉文学论丛》《文学史的张力》等论文集。
中学时代和浩然、柳青、姚雪垠、杨益言有过短暂交集
记者:您的名字年代感特别强,应该是1958年出生的。
刘跃进:我1958年11月出生,1965年上小学,1976年高中毕业。按照当年北京的规定,我9月1日以后出生的,只能1966年上学。父母想了个通融办法,1965年把我送回吉林白城的农村老家读一年级,一个教室四个年级,我坐在教室里把四个年级的课都听了个大概,很有趣。这样转学回北京,我还是和1958年的同龄人在一起。
我父亲是中国青年出版社《中学生》杂志的编辑,母亲在团中央工作。1969年,我又随父母到了河南信阳潢川县黄湖农场“五七干校”,在农村读完小学。1972年回北京。1976年高中毕业又到北京郊区插队,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真正接触了社会。三段农村生活的经历,让我对当时中国的国情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和理解。高尔基有人生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他讲的大学是社会大学。我在农村经历的三段艰苦岁月,也是我在考上南开之前上的一个社会大学。
记者:您的同龄人有很多被耽误了读书求学的机会。您在书中追忆了与叶嘉莹、罗宗强、姜亮夫、曹道衡、傅璇琮、魏隐儒等良师益友长期交往的点点滴滴,彰扬了俞平伯、王伯祥、吴世昌、吴晓铃等前辈学者的为人风范和学术业绩。我们很感兴趣的是,在进入正式的学术轨道前,您还遇到过哪些特别的机缘?
刘跃进:我刚上初中,13岁,就知道自己最终是要下农村的,别无选择。那时候即便在农村,能写文章也是一种特别的荣耀。我的理想是到农村后能够保送上大学,当一名像浩然和柳青那样能写农村题材的作家。所以我回北京上中学后,努力发展自己的语文特长。我的生活,居然也和柳青、浩然发生了一点点交集。
柳青先生因为患肺气肿、哮喘,到了夏收季节就要暂时离开农村回城治病。1972年我们家搬回中国青年出版社宿舍不久,我们这些小朋友就发现柳青住在我家楼下,在那里修改《创业史》第二部。在那前后,来北京住在我家楼下的作家还有《李自成》的作者姚雪垠、《红岩》的作者之一杨益言等。他们上楼下楼都会和我们这些小朋友笑眯眯地聊聊天,说说话,让我觉得离自己的理想特别近。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关公面前敢耍大刀,那时候各个大院都有黑板报,我经常模仿浩然的《西沙儿女》,在黑板报上写散文诗。院子里住的都是大编辑啊,“三红一创”(《红岩》《红日》《红旗谱》《创业史》)还有《李自成》的编辑,他们偶尔会站在黑板报前点评表扬我的小作文,我的作文也因此进步得比较快。
1974年,浩然到我们三里屯二中讲座,语文老师特意把我带到浩然面前,介绍说这是我们学校作文写得最好的学生,并把我的作文送给他,请他指导。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这位大作家打交道,对我来讲是个特别激动人心的事情。那时,浩然的地位远远高于其他作家。1977年高考,我的语文是84分(百分制)。
叶嘉莹的课,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视野
记者:身边有这么多著名作家,您怎么没去当作家,却去研究古典文学,钻进了故纸堆呢?
刘跃进:我们这些高考恢复后首批进入大学中文系的人,大多来自农村、兵营、厂矿,有着比较丰富的人生阅历,也多怀抱着当作家的梦想。但在南开中文系开学第一天,老主任李何林先生就谆谆教导我们: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而且上大学后我也发现,自己的知识积累非常浅薄。当作家是需要天分的,我不具备这个天分。对我而言,当作家梦不再的时候,很自然地,就转向现当代文学研究,希望在文学研究方面做点成绩。
南开的当代文学课让我知道了萧也牧和《我们夫妇之间》的故事。老师不无遗憾地感叹说,这部作品被批判后,作家就在文坛销声匿迹。我后来知道,这位作家真名叫吴小武,一直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做编辑,真正的作家编辑,和我父亲是同事,与我们家住在同一楼。1969年下放,1970年就惨死在农场。这段往事刻骨铭心,让我觉得研究现当代文学风险太大。
真正去研究古典文学,这得感谢叶嘉莹先生。叶嘉莹先生1979年春天回国讲学,我们南开77级、78级是叶先生回国讲学的第一批学生。长期以来,我们的古代文学研究比较僵化。叶先生的讲座,如春风化雨,让我对古典文学之美有了一种全新的感知。
记者:于是您成了叶先生的粉丝。
刘跃进:是的。在书中,我特别讲到叶嘉莹先生在南开的第一讲,1979年4月24日,在南开第一阶梯教室。老人家用自己的诗句“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作为开场白,一下子就把我们全都吸引过去。那天,叶先生整整讲了一天。此后,叶先生白天讲诗,晚上讲词,讲《古诗十九首》,讲曹操的诗,讲陶渊明的诗,讲晚唐五代词,讲座一直安排到6月14日。
叶先生的课,给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视野。此后,我便成了叶先生的忠实粉丝。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清华大学工作,叶先生到北京讲课,只要我知道,就一定要去旁听。我后来在清华大学讲授古典诗词,也模仿叶先生的讲课风格。八百上千人的大课,后排经常有学生举起望远镜看我板书。
我写这本书的初衷,就是为了表达对包括叶嘉莹先生在内的所有老师的感恩之心、感念之情。我们都应该感谢这个时代,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用哪怕非常微小的努力回馈这个时代,回馈我们的社会,如此才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一路走来老师们给我们的哺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