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自作家桐华同名代表作的青春剧《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以下简称《年少时光》)在视频网站上线播出,引起了圈层热议。
从作品分化的口碑来看,这是一部超出市场预判也挑战了观众审美期待的青春剧。对能接受主创以心理情绪为轴构架全剧的观众而言,《年少时光》是一部灵动、有意味且张扬着诗意的青春成长小史。但对于期待在剧中看到和煦生活和清甜爱情的观众来说,《年少时光》里跳跃的时间、不连贯的剪辑、大段的心理剖白,以及执着的诗歌引用,都妨碍了情节的顺畅流动。
不过,无论争议何去何从,都无法掩盖这样一个事实——《年少时光》于叙事和视听表达上的双重探索,主创团队对类型表达和厂牌风格的自觉迭代,将会给国产青春剧创作带来一定影响。
《年少时光》的原著小说成书于2010年。从女主角罗琦琦自西北小城来到大城市最后定居美国的人生曲线来看,这部小说有一定的桐华本人的自传色彩。不过,就人物关系的搭建来讲,还是受到了彼时青春小说流行的“站CP”风气影响。不是哥哥胜似哥哥的徐小波、激发罗琦琦好学基因的学霸陈劲、阳光美好的初恋张骏……他们在罗琦琦的人生中轮番出现、接力护佑,谁能陪她走到最后,是小说的一大悬念。放到当下观众的审美视野中看,这样的故事难免限于窠臼。
剧集《年少时光》之所以能拍得诗性飞扬且符合当下审美,离不开主创团队的创造性改编和风格化的影像呈现。
《年少时光》由国产青春剧的代表性“厂牌”小糖人传媒制作。总制片人之一朱振华以擅长操盘青春剧、发掘新导演而闻名业内,他从《匆匆那年》起便与青春剧创作深度绑定,制片作品列表中不乏《最好的我们》《你好,旧时光》《独家记忆》《棋魂》等口碑青春剧。导演王志勇虽然第一次独立执导剧集,但曾经策划过《你好,旧时光》,并担任过《独家记忆》的编剧总监。总编剧吴桐,同样也参与过《最好的我们》《致我们单纯的小美好》等多部青春剧的编剧工作。
从这个团队创作履历来看,他们不仅完整经历了近十年来国产青春剧的两次迭代,还算得上“弄潮儿”。
作为一种潮流,青春剧的兴衰和内核演变有轨迹可循。肇端于2014年前后的青春剧浪潮,是随着网剧类型化与精品化的风起而渐成势头的。彼时,为了与大银幕上不乏狗血、悬浮的镀金青春做区分,以《匆匆那年》《最好的我们》《一起同过窗》等为代表的一批青春剧,形成了追求写实视听风格和平实故事的美学取向。在校园叙事的庇护下,浓烈的友情、朦胧的爱情和紧张的学业构成了青春的主基调。这也从根本上奠定了此轮国产青春剧创作的语法基础。
大概在2019年前后,怀旧清甜风的校园青春剧创作陷入倦怠,青春剧的创作开始出现了分化。纯粹的校园青春剧走向了奇幻破局的路子,《我在未来等你》《我才不要和你做朋友呢》《一闪一闪亮星星》《棋魂》《天才基本法》等青春剧,以穿越、双时空等“脑洞”,突破了青春剧的规定语法。走出校园的青春剧则向都市甜宠剧靠拢,沿着青春爱情的方向继续掘进,做出了更加极致的作品。
如今,《年少时光》的出现又将青春剧的创作带到了新的十字路口。奇幻的“脑洞”总有尽头,观众的青春体认不能总在想象中进行。因此,近来备受观众青睐的青春剧又在向写实靠拢。具体而言又可分为两支,一支以《追光的日子》为代表,聚焦外在现实,拍升学、师生关系等主要学业矛盾;还有一支便由《年少时光》领衔,聚焦内在真实,以小情节甚至反情节的手法配合风格化的视听语言,拍青春期的心理拔节。
“小情节”也有波涛汹涌的力量
对照着麦基勾勒出的,由大情节、小情节、反情节组成的故事三角,我们可以把《年少时光》定位在偏向小情节甚至稍带点反情节倾向的区域中。那么小情节叙事具体来说有什么特点呢?也很明确——内部冲突优于外部冲突,多个主人公而非单一主角,非线性时间打破线性时间,非连贯现实取代连贯现实,主人公的被动性大于主动性,巧合驱动淡化因果的关联性……
比对来看,《年少时光》至少在前四点上完全倒向了“小情节”那一端。
首先,这是一部以成长为绝对主题的青春剧,女主角罗琦琦从童年、少女再到青春期的内部心理冲突,剧集用了大段对话、自我剖白和写意视听段落来展现,精彩程度远超本该活色生香的“幺儿拐”娱乐场生态。
比如罗琦琦的一次重要心理转折,便是在一次演讲比赛受挫后,被迫认识到“人最珍贵的是自由意志,但最需要的往往又是认同感”。这两个互有悖论的因素,没法选又不得不选,怎么办?剧中用了两段非常长的对话和一段独白,表现了罗琦琦的内在冲突与和解。一段对话在罗琦琦和童年挚友晓菲之间发生。在这段对话中,罗琦琦念了巴尔蒙特的诗《我来到这世上为的是看太阳》,并确认了坚持自我的重要性。第二段对话在罗琦琦和语文老师之间展开,在这段对话里,老师向她直言了写作的本质,并让她意识到“不要让别人给你的自我打分”的可贵。最后一段独白则是罗琦琦一边骑车回家,一边背诵着自己的演讲稿《我这样理解青春》,自信、泰然地向世界张扬她对青春的认知。这几场戏接力下来,并没有推动任何外在的冲突,却细描了罗琦琦内在心理演进的痕迹。这样的戏节奏看起来不算快,但内在冲突的波涛汹涌也有动人心魄的力量。
其次,主角配置上,从童年、小学到初中、高中,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主角陪伴罗琦琦的成长。有的主角可能跨越一到两个阶段,有的主角可能无故或因故消失后又回归。但无论如何,多个主角撑起的成长冲淡了强戏剧性的唯一性和宿命感,复原了真实人生的阶段性和断裂感。毕竟,在现实生活里的成长,尽管不无遗憾,但往往一个人也只能陪你走一段。
另外,《年少时光》也并不完全在意时间的线性流逝和现实的连贯性。一段重要的情节,如果对两个主角都重要,那就可以从不同视角重复讲两遍,看对不同的主角产生了怎样不同的影响。比如,罗琦琦骑着自行车,念“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是看太阳,和蔚蓝色的原野”那段戏,就从罗琦琦和张骏的视角拍了两遍。思绪如果从中学时代飞回了童年,那就用一只超现实的鸟引领思绪回到过去,用两集甚至更多篇幅追溯童年往事和心结,哪怕这只是现实里中学时代的罗琦琦在车站的恍神一瞬。现实也可以是断裂的,甚至是环形的。当女主角完成了与过去的和解,她在回乡的大巴上下来,遇见的可以是过去的自己,然后双方来一次人生对话,再一次坚定来路和去向……
当然,因为还没完全倒向反情节的天平,主角的被动性、人生因果的无常性,还没能在《年少时光》中占领上风。
青春剧的“反过来走走”
如果对接到学术批评体系,电影研究中常用来形容文人电影的“以心理情绪为中心”,用来形容这《年少时光》也相当合适。正因为以心理情绪为轴线,它才能一定程度上突破以情节为中心的模式。放弃了让矛盾推着观众走的省力模式,《年少时光》才呈现出更偏向自然、灵活、松散的诗化叙事外貌。
《年少时光》用“小情节”改造青春剧也与青春剧当下的创作困境有关。拍青春剧的创作者,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青春无小事”。意思是,对经历单纯、心思敏感的少男少女来说,任何小事都可能在心理烙下印记。我跟外界怎么沟通,我怎么去跟外界和解,也是在这些小事中完成。由此,国产青春剧形成了独特的限定风格和叙事程式。军训、运动会、文艺汇演……这些质朴的校园小事成了剧中可以绵延数集的大矛盾。苦口婆心的班主任,循循善诱的辅导员,再加上三五成群、一起闯祸的同学,这些扎根校园生活的典型人物占据了青春剧的主舞台。但演绎“青春小事”不能只靠无限放大细节,当还原的颗粒度到达一定层级,就很难做到细腻却不琐碎了。
《年少时光》用“小情节”竖起的探向心理现实的探针,便是一种“反过来走走”。在给观众看过了太多青春的生活纹理后,主创选择将镜头一偏,对准青年们蜿蜒曲折的心理生长纹。在那些青春日常小事里,事实上潜伏着关系人格成长的“大问题”,比如,我究竟是谁?我的未来在哪里?我跟外界怎么沟通?我怎么去跟外界和解?抓住了这些“大问题”,青春剧的格局打开便有了新可能。
当然,采用“小情节”结构青春故事的“反过来走走”也存在风险。
当情节不再是整块、封闭且环环相扣时,主创想要留住观众就要花额外的功夫。《年少时光》采用的手段,是充分调动视听语言的叙事功能,用相当先锋的视听“杂耍”调动观众的注意力,并借此填充情节缝隙。这种手法,对抱着细读心态看剧的观众确实相当受用。但从最广泛受众群体的反馈来看,对人物细腻心理的揣摩,对年代“梗”的响应,对引用诗歌的琢磨,都指向更高的理解成本。这也是《年少时光》未能突破圈层,取得更好市场反响的原因所在。不过,这并不能掩盖《年少时光》的创新价值,只是青春剧的迭代演进还存在一个与市场预判和观众审美期待协商的过程。
(作者为山东师范大学新闻与传媒学院青年教师、北京大学艺术学院访问学者 卞芸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