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日报全媒记者 王晶 通讯员 余嫚雪
国庆节前,长江文化艺术季“书香长江”的重点活动长江讲坛在湖北省图书馆举行,南京大学文化与自然遗产研究所所长贺云翱教授主讲《长江文化保护性传承与创新发展》。作为国内最早关注长江文化的学者之一,贺云翱与读者们分享:创造与革新的基因传承在长江流域。
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青铜时代,这里的先民们就具有创造性和创新性。贺云翱指出,长江流域是中华农业文明即“农业革命”起源阶段的重要一极,是“城市革命”最初发生地,是中华“国家”文明最早诞生的地方。近代工业文明的开创,一直到新文化运动,到红色文化的诞生,都首先出现在长江流域。改革开放以来,长江流域成为中国式现代化及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实践的战略性、引领性区域。
大河灌溉出没有断代的文明
作为历史学家,贺云翱首先给读者们展示了与长江有关的地图。长江从西到东穿越青藏高原、横断山区、云贵高原、四川盆地、江汉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等几大地理单元,全域河网密集,拥有岷江、沱江、嘉陵江、汉江、湘江、赣江等众多支流,沿着长江还有洞庭湖、鄱阳湖、巢湖、太湖等重要湖泊。长江贯通名川大湖,形成一个十分巨大的自然与人文区域。
大河孕育文明。贺云翱表示,四大文明古国皆在大河之畔,中华文明进程得以未曾中断,地理和“天道”的答案首先在于河流。从地图上看,尼罗河、两河(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印度河与恒河,它们基本是南北流向,而长江与黄河是东西流向。由于地球运动和太阳运动的相互关系,深刻影响到大地不同经纬度所经区域的气候及水热条件,南北流向的大河及其流域对于物产的孕育及人文的分布,受光照与气候的影响而产生很大差异,容易导致文明的分解,相对而言,东西流向的河流对于物产的孕育是恒定充足的,相对统一的自然板块也能够成就巨大的文明板块。长江大约在北纬30度至32度之间,流域绝大部分处于水热资源配合良好的湿润地区,从而形成深厚的长江文明板块。黄河流经北纬40度线左右的黄金种植和游牧地带,也形成了巨型的黄河文明板块。长江与黄河纬度不同、气候不同,导致了农业及其他文化特质的不同,两者形成了互补和支撑,从物质层面保障了中华文明的持续生存与发展。
长江文化的宏阔气象,离不开千万年的深厚积淀。贺云翱为读者们从时间维度做了梳理:
——长江流域发现过约200万年前左右的龙骨坡遗址及“巫山人”化石、安徽繁昌“人字洞”石器、170万年前的云南“元谋人”化石等。从直立人到智人化石,长江流域都有发现,序列清晰。
——数千年前,长江中游的石家河文化和下游的良渚文化交相辉映。
——两周之际,形成巴蜀、荆楚和吴越三大文化圈。
——至秦汉时,楚文化参与了统一国家建构,南北区域的共同发展推动长江文化在不断交流中取长补短,奠定了其规模和内核。
——经过魏晋南北朝、隋唐时代、宋室南迁的历史人口和文化变迁,我国经济重心逐渐转移,文化资源持续向南方集聚,海上丝绸之路沟通中外,确立了长江文化在整个中华文化版图中的重要地位。
——明清两代长江文化臻于繁盛。步入近代,工商文化成为长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原始石器文化到现代工商文化一脉相承,长江文化记录了中华文化的一次次巨变和连续发展,从而结出灿烂的文明硕果。
从空间跨度看,长江流经11个省区市,青藏地区的羌藏文化、长江上游的巴蜀文化、长江中游的楚文化、长江下游的吴越文化等,各具特色的区域文化交汇融合、互联互补,最终汇集为兼容并蓄、意蕴深厚、气势磅礴的长江文化,形成了一条独具特色、融会贯通的文化聚集带。可以说,长江文化是一个时空交织的多层次、多维度的文化复合体。
武汉商代盘龙城遗址是“黄河文化与长江文化的结合点”
历史发展到5000年前左右,世界上几个大河流域都诞生了世界上最早的国家文明。在今天的中国境内,最早的国家文明出现于长江流域。2019年成功申报为世界文化遗产的良渚文化古城遗址正是5000年前良渚文明诞生的标志性遗存。
大约在4000多年前,中国的文明中心在黄河中游地区,以夏王朝的出现为标志。进入商王朝时期,长江流域的经济文化地位重新崛起。整个青铜时代,长江流域因盛产铜、锡原料而受到中原王朝的高度重视,贺云翱举例说道,处于武汉郊区的商代盘龙城遗址是与中原王朝控制长江流域铜、锡资源有关的重要遗存,是“黄河文化与长江文化的结合点”。
秦的统一,使得长江文化与黄河文化一体化发展,共同成为华夏文明中的核心内容。“楚人”刘邦建立西汉王朝,汉语、汉字、汉赋、汉民族、汉文化、汉文明等等都因“汉水”上游的“汉中”及西汉而得名,而汉文化体系中更是包容着大量楚文化要素。西汉初年“无为而治”的治国理念就源自诞生于楚地的道家思想。
长江流域攀登上更高的文化高峰是从汉唐之间的六朝时代开始的。三国、两晋、南北朝,多次战乱,长江成为阻挡北方胡马南下,保护中原百万南渡人士及江南土著民族的一道天险,黄河流域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江南大地得以保存和发展。晋元帝说过:“今之会稽,昔之关中”,把浙东平原一带比喻为曾是膏腴之地的周汉立都之地关中沃野。广州出土东晋砖铭也有“永嘉世,天下灾,但江南,皆康平……余吴土,盛且丰”的记载。
隋唐统一和秦汉统一最大的不同,就是长江流域的全面崛起,唐代人有谓长江下游区域是“茧税鱼盐,衣食半天下”“天下大计,仰于东南”之胜地。韩愈则说“当今赋税出天下,江南居十九”即占有十分之九的地位。到唐代中叶,“安史之乱”之后长江流域经济文化地位超过黄河流域的格局便大体定型。
据国内外史家研究,两宋时代商品经济、文化教育、科学创新均达到中国古代最繁荣的时期。咸平三年(公元1000年),中国GDP总量折算为265.5亿美元,占世界经济总量的22.7%,人均GDP达450美元,超过当时西欧的人均400美元,民间经济之富庶繁荣程度远超盛唐,故而大史家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两宋之际,中原人口第三次大规模南下,中国经济中心也彻底转移到长江一线,尤其是长江下游地区成为全国最富庶之地,南宋时期形成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说。
元代的长江流域,棉种植业和棉纺业都堪称发达,景德镇成为中国及世界的“瓷都”。明朝的建立,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以南京及长江流域为中心完成统一全国的任务。此时的南京成为海上丝路的中心城市,在这里,郑和七下西洋,28年间航行世界30余国,把古老的海上丝绸之路推到了历史的巅峰。明末,汉口号称“楚中第一繁盛处”,又有“九省通衢”的美誉。
长江流域既是标志着中国进入近代史的《南京条约》的签订地,也是被动接受这种“挑战”并率先做出积极探索的区域。近代史上几乎所有重大的里程碑事件都发生在长江一线。
经济繁盛背后隐藏着文化的发达和思想的创新
文化是人的本质,而文化的核心是人的精神文化,一切创新都是以人的“精神文化”创新为先导。明清时代,长江流域已经是人才渊薮。位于南京的国子监,一度学生规模达到9000多人;“江南贡院”作为长江下游科举重地,走出过大批的封建国家治国人才;苏州则成为“状元之乡”。
美国学者马麦可认为,15—18世纪,苏州儒、商结合的社会精英分子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和文化上的独特创造能力,他们能通过诗礼传家、科举考试等途径,一代一代形成良性循环,从而影响整个江南乃至明代中国。
贺云翱解读,从更大的范围而言,明清时代,长江流域整体上处于全国经济的高位,其背后隐藏的是文化的发达和思想的创新。如在长江下游,以南京、杭州、苏州、徽州、绍兴等城市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江南文化圈,由教育、思想、科举、出版、藏书、学术、手工技艺、园林建筑、书画艺术、文学创作、戏曲、宗教等文化要素组成,这一文化圈代表了中国古代社会的又一文化高峰,许多文化成就一直影响到清代乃至近现代。
在长江流域,明清时代产生过大量优秀学术成果,如王阳明的心学,王艮的泰州学派,无锡的东林之学,以顾炎武为代表的实学,王夫之的启蒙之学,乾嘉学派中的吴派、皖派和扬州学派,常州学派,安徽的桐城派,湖南的湖湘学派等。其中湖湘学派起于两宋,到明末清初以船山先生为代表,形成名家层出的态势,从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魏源、陶澍、贺长龄到谭嗣同、陈天华、黄兴等,展现了该学派经世务实、爱国体民的优良传统。
诸多讲求实学的著作在长江流域诞生,代表作有《农政全书》《天工开物》《本草纲目》《徐霞客游记》《景德镇陶录》《阳羡茗壶系》《物理小识》《古今历法通考》《补农书》《加减乘除释》《海国图志》等,许多优秀文化也随之积累和传播。
贺云翱说,一个区域,如果只有经济,没有文化,其经济也不可能持久,只有让经济与文化互相促进,螺旋上升,才能保证社会的良性发展,而明清时代的长江流域正体现出这种态势。
贺云翱表示,今天,在中华民族走向复兴的进程中,长江又肩负起新的伟大使命。从“三峡工程”到“南水北调”,从“长江经济带”到“长江国家文化公园”,从“一带一路”交汇地到“生态文明”先行区,从“新质生产力”到“中国式现代化”,既要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又要创新发展不止步,引领全国作贡献。这就是长江和长江文化的现代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