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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覆盖荒凉的英雄史诗——西宁南北山28年绿化纪实

发布时间:2017-09-16 22:38:06来源:青海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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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西宁北山。本报记者 王伟才 摄

今天,如果你站在西宁街头,从任何一个角度望向四面的山野,都会看到满山绿树,仿佛古城西宁一直掩映在一片广袤的大森林里。可是,假如你能站在30年以前的西宁街头伫望,你看到的将是另一番情景,满目荒山,别说是树木,好像连草也没长几棵。

据史书记载,商周时期的湟水两岸山野还有郁郁葱葱的林莽,可后来,那森林却从视野中消失了。至百年以前,西宁周边山野已经不见了树木。新中国成立后,虽然,对南北山的绿化从未间断过,但是,40年过去之后,荒山依旧,森林覆盖率也只提高了几个百分点,达到7.2%。

30年前,记者曾登上北山顶眺望,目光所及处依然是荒凉。除却北禅寺脚下和山顶宁寿塔周边有一小片稀疏的小树之外,整个山野未见有树影。

20余年前,记者又跟随时任青海省南北山绿化指挥部常务副总指挥尕布龙多次在山上穿行,发现很多地方已经种上了绿树,虽然,大多树木尚幼,难掩曾经的荒凉,但是,山野之上已有绿树婆娑,局部地方已然绿树成荫。

30年后,8月17日至18日,记者用了两天的时间几乎走遍了南北山的每一道山梁。所到之处,已经不见了昔日的荒凉。无论站在北山还是南山顶上眺望,周边山野都是一派苍翠,西宁俨然置身一片大森林的怀抱。

走进位于北山脚下的南北山绿化指挥部办公楼,巨幅南北山绿化工程遥感影像图便会映入眼帘。图上,纵贯东西的湟水河从西宁穿境而过,苍莽逶迤的两岸山野碧绿通透,像两块巨大的翡翠镶嵌着整个城市。

这不仅是西宁南北山绿化成果的真实写照,也是青海人艰苦卓绝高原植树的生动实践,更是一部高寒干旱地区绿色发展的英雄史诗。

寒旱地带的绿色奇迹

中国西北干旱,青海也不例外,这是青海造林绿化的最大困难。

而西宁南北山却把这难度放大到了极致,因为它的干旱程度超乎人们的想象。世界上,即使撒哈拉沙漠那样的地方,要是在沙丘上挖一个坑,只要足够深,很多地方还都能看到湿气。但西宁南北山却不是这样,它是一片干透了山体。记者曾很多次在南北山穿行,除了洪水,这片超过50万亩的山野之上,从未发现哪一条山沟里有山泉水源。

“你很难想象这山干到了什么程度!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你往地下挖,总会挖到湿土层,可是在这里,你越往下挖越干,见不到一点湿气。一开始,我还不信,换了不少地方反复验证,结果,所有的地方都一样。”这是尕布龙说的话。时间是22年前,地点在北山韵家口山坡。

接着他又说:“所以在这里每种活一棵树,都很难。种下一棵树,你就得不停地给它浇水。只要水一停,树很快就会干死。”这也是为什么,南北山多少年年年植树不见树的缘故。直到现在,每年开春前到入冬,每天有一两千人都在山上忙着给树木浇水。他们每个人都负责一片固定的林地,浇一遍水最少也要用七八天时间,多则十天半月。一次刚浇完,就得赶紧浇第二次,循环往复,一刻也不敢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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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宁南北山绿树成荫。本报记者 王伟才 摄

南北山绿化的另一个困难是高寒,因为地处青藏高原东北边缘,春天来得迟,冬天来得早,植物生长期短不说,生长速度也非常缓慢。即使青杨这种本土树种,在当地河谷地带一二十年就能长成参天大树,而在这山上,一二十年顶多只能长成碗口粗的样子。

更要命的是,南北山坡陡沟深,土壤贫瘠,岩石密布,地形破碎。尤其是北山,很多地方的坡度超过60度,加之植被覆盖度低,土地表层有机质流失殆尽。而且,90%的土壤为栗钙土,并伴生大量羊脑石,到处都是盐碱。青海省西宁南北山绿化指挥部办公室常务副主任张奎说:“这地方太阳一晒就板结,树苗种一批死一批,堪称绿化禁区。”

要在这样一个地方搞绿化工程,让荒山变绿,没有特殊的办法和几代人长期艰苦卓绝的奋斗绝难做到!

时间到了1989年。青海省委做出一个重大决策:“绿化西宁南北两山、改善西宁生态环境”。西宁南北山绿化工程正是启动。尽管当时青海全省的财政收入只有6亿元,但是为了表明对此项工程的重视程度和让荒山变绿的果敢决心,硬是挤出了1350万元用于两山的绿化工程。这在改革开放早期的80年代末,称得上是一个绿色发展的超前实践。

这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一个全新的体制机制由此确立,这是青海绿色发展史上的一次创举。青海省委意识到,要干好此项工程,单凭下发几个行政命令,单靠几个相关部门和西宁市的力量绝难完成。当年,青海省西宁南北山绿化指挥部正式成立,统揽全局,省委或省政府主要领导亲自担任总指挥,主管副省长及西宁市市长担任副总指挥,全面负责绿化工程事宜,协调解决工程建设中的重大问题。

28年过去了,领导换了一任又一任,但这一做法一直坚持了下来,主政者亲自挂帅的高配规格一直没变,指挥部“一竿子插到底”的体制机制也一直没有变。

省委书记王国生到青海工作短短一年多时间里,已经六上南北山。他说:“如今,南北两山树木成林,老百姓有口皆碑,留下了永远的一座丰碑。‘行人不见树栽时,树见行人几回老。’我们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今天盖的楼房、建的广场、修的道路,虽然也是政绩,若干年之后人们也许就忘记了,但造了一片林、绿了一座山,给人们留下代际相传的宝贵财富,人们都会铭记于心。”

省长、南北山绿化工程现任总指挥王建军说:“这一工程的实施,明显减少了西宁地区的扬沙天数,南北两山水土流失得到控制,植被面积不断扩大,水源涵养功能得以增强,生态环境持续改善,省会城市人民群众绿色获得感明显提升。”

如果南北山绿化工程是一座大厦,那么,这项全新的体制机制就是这座大厦的基础。有了这个基础,才有了所有省直机关以及西宁地区各部门、各行业划片承包绿化责任区、全社会广泛参与的成功实践。

“建立分片承包责任制,分别与指挥部签订承包责任书,颁发林权证,明确土地使用权和林木所有权,使‘谁种谁有’的政策切实落到实处”。张奎介绍说,“通过多渠道、多形式统筹资金,鼓励国家、集体、个人一起上,政府和市民都是当事人、建设者,开创了全社会搞绿化的崭新局面”。

紧接着,这些政策还写进了立法。南北山绿化指挥部成立的第二年8月,西宁市人大常委会通过了《西宁南北两山绿化条例》;12月,青海省人大常委会批准实施。次年,西宁市政府颁发《西宁南北两山绿化条例实施细则》;青海省政府下发《关于参与西宁南北山绿化的单位和个人享受有关优惠政策的通知》,明确了林地权属和最长可达50年的使用期限等优惠政策……这在当时的全中国也是走在前列的,这是前所未有的绿化政策环境。

一个社会巨大的潜能就这样被唤醒和释放,一种原本分散零星的力量得以统一调动和聚合,把一滴滴汗水汇聚成一股强大的能量,播撒在昔日荒凉的山野,慢慢长成了绿色的林莽。这是一种全新的体制机制创造的奇迹。28年来,每年的植树季节,每天都有超过6000人的植树大军奋战在南北山上。

28年来,累计有168个国家机关、团体、企事业单位、驻军部队和部分个体经营者参与分片承包绿化,现有绿化承包责任区117个,形成了以省市两级指挥部办公室为核心枢纽、各承包责任区为基础的南北山绿化造林和管护体系。

分布于南北两山广袤山野的这些绿化区,面积最小的不足百亩,最大的超过5000亩,大多都已成林。每个绿化区,都有自己的管护站,白天黑夜都有人照料守护。可以说,这干山头上种活的每一棵树都是一个奇迹。每种活一棵树,绿化区的荒山承包者都付出了无法想象的辛劳。

截至2014年底,南北山绿化工程累计实现投资16.1亿元,平均每平方米投资11.5元。值得注意的是,在16.1亿元的投资中,南北山指挥部累计投入2.6亿元,占16.2%;西宁市财政累计投入4亿元,占24.8%。其他投资(各承包单位自筹)9.5亿元,占59%。尽管这只是所投入资金的比重,无法真实反映我们为南北山绿化所付出的代价,譬如常年在山上日夜劳作的数千农民工兄弟们所付出的巨大代价,但是,透过这组数字,我们也不难看出,全社会力量为南北山绿化做出的重大贡献。

8月18日一早,南北山绿化指挥部绿化处处长朱洪杰和朝阳绿化区现场负责人杨玉林带着我,从林家崖后面省公安厅绿化区索盐沟进去,沿着新修的绿化区公路穿越整个北山,最后从韵家口下山。从那里跨过湟水,再从杨沟湾进入西宁市直机关绿化区,而后穿越整个大南山(包括西山)绿化区,下午6点多从火烧沟出来。整整一天的时间里,我们一直在南北山的绿化区里采访。

到指挥部朝阳绿化区时已到午饭时间了,随行的杨玉林正好是这里的现场负责人,他便说,就在这里简单吃点吧,为吃饭下一趟山也不划算。除了一盘羊肉,桌上几样小菜都是山上种的和产的,有凉拌甜菜叶和苜蓿叶,有炒菜瓜,有韭菜炒鸡蛋,再就是一小碗拉面。我们吃饭的地方鸟语花香,就像个花园。特意赶上山来介绍情况的张奎感慨道:“看这地方不错吧,现在山上的条件好多了,不仅有房子住,有菜吃,劳动的环境也变了,到处像个花园一样。这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

张奎从1991年就在南北山绿化指挥部了。作为一名水利工程师,他为南北山62座水泵站、570余座蓄水池、2000多公里各级管道、18.6万亩可控灌溉绿化区的建设做出了突出贡献。可以说,覆盖整个南北山造林区域的林灌网络系统是他26年生命时光的写照。

南北山绿化指挥部办公室主任、省林业厅厅长党晓勇曾给记者如此描述这个庞大的系统:“如果山体也有生命,那么,南北山原本的生命循环系统早已枯萎,这些人工埋设的管网在某种程度上使其生命的循环体系得以恢复,并有了重新生长的能力。”他说,这是山体生态功能渐渐修复生成的基础。

我们在三江集团绿化区看到,好几处山崖上长着厚厚的青苔,朱洪杰指着那山崖兴奋地说:“这是近十几年才出现的景象,一开始还是星星点点的,后来慢慢连城了一片,越长越厚了。”青苔属地衣类生物,是生物登陆以后在地球表面最早生成的生物,堪称陆地生物的祖先。它的出现表明,南北山地表的有机质以及整个微循环系统已得到很大改善。

刚开始实施绿化工程时,如何把树种活是首要的任务和最大难题,树种大多也以抗旱、抗碱品种为主,因而,大多成片造林都是单一树种,林分不合理,林相单调,这是大多人工造林的通病,也是人工林与天然林的最大区别。“经过一二期绿化工程的成功实施,怎么把树种活的难题已经解决,现在该是对林分、林相进行科学改造的时候了,主要的做法是针阔叶林混交,乔灌木结合。近几年,我们正着手进行这种改造。再过10年,你就会看到,整个南北山的森林也许更像一片天然林了。”党晓勇说,这是南北山绿化工程更加科学生动的实践,它必将谱写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走向生态文明的崭新篇章。

下午三点,我们来到位于南山的西宁市城乡规划和建设局绿化区,见到了绿化办主任魏民劳。老魏说:“28年来,局领导换了十几任,可每一个领导上任后,对南北山绿化的事从未有过丝毫的松懈。多少年来,每年的造林季节,局领导班子成员,多的会拿出一个月的工资,少的也会捐出一千两千,即使每一位普通干部职工每年也会拿出300元支持绿化——这已经成了一项不成文的规定。可以说,我们每个人都为这片山头的绿化做出过自己的贡献。”

这个绿化区有1500亩的面积。因为地处南山相对平缓的一面山坡,比较而言,这里也是整个南北山绿化条件最优越的绿化区之一,即便如此,这里也有羊脑石,也有盐碱,也有栗钙土。但是,28年过去之后,这1500亩的山坡上已经绿树成林。记者注意到,早年种的青杨已经长成大树,部分胸径已经超过了40厘米。一些油松和云杉也已长到五六米高了。山坡上还有暴马丁香、紫丁香、山杏等花灌类植物。

这天下午,我们还见到了谢静,青海绿通实业有限公司绿化区负责人,一个将青春岁月献给南北山绿化事业的女子。1999年他承包了火烧沟一片约5000亩的荒山——她补充道,实际面积可能会接近万亩——心想,要不了一两年她就会把它变成一片森林,那样,她也有一片森林了。第二年,她投入几百万,自己到宁夏、陕西一带进树苗。为了尽快见到自己的森林,她选的都是好看的树种,进的都是大树苗。可能这些树苗太大了,加上没有种树经验,种下之后竟没有一棵成活。面对那些干死的树苗,她傻眼了。这才意识到,造一片森林没那么容易,尤其是在西宁的南北山。有好几次,她想不干了,女儿家家的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整天泡在这荒山上。也许是她跟这荒山有缘,17年过去之后,她还在这山上。与17年前所不同的是,这山上真的长出了一片森林。她所承包的这片荒山都已经种上了树,也都成活了,没有细细统计过,但少说也有500多万棵绿树,那可是她17年的青春岁月啊。一想到自己的青春岁月长成了一片森林,此生无憾!

这只是一两个绿化点上的事,记者所记述的还只是这一两个绿化点上的一个小侧面,而不是全部,但在某种意义上,它依然可以被看作是整个南北山绿化工程的一个缩影。

一个人和一个庞大的群体

老魏——魏民劳是一位退休干部,今年63岁,他在山上操心绿化区的事已经有15年了。他曾荣获全国绿化奖章,这当然是一个很高的荣誉——南北山绿化区有很多集体和个人获得过此项荣耀,但老魏15年白天黑夜像个民工一样在山上拼命,并不是为了个人的荣誉。他每天早上6点起床,然后自己开车走12公里山路,去接民工上山,然后跟民工一起干活。中午大部分时候,老婆和孩子会把午饭给他送到山上,有时候就跟民工一起吃点干粮,晚上收工后,再送民工回去,之后,自己又回到山上。尽管家就在山下不远的地方,但是,他每周基本上也只回去一两次。春天植树,夏秋天浇水,冬天防火,一年四季没有休息的时间。新栽的树,在三年以内,一年光浇水就得浇15到16遍;三年以上的树,一年至少也得浇5至6次。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左手手腕上缠着绷带,我问手腕怎么啦?他说修树枝时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给摔伤的。问:摔得严重吗?答:手腕骨折。末了,他又补充道:“老婆问的时候没敢说实话,说我不小心滑倒摔的。”他告诉记者,这山上夏天下雨,冬天下雪,摔倒受点小伤的事会经常发生。2007年夏天,浇水时下大雨,从山坡上滑落,腰椎挫伤。2012年冬天,他巡山时掉到雪坑里,脚面骨折。

又是一个老人。在绿化点的宿舍里,坐在老魏身边听他讲南北山绿化的事情时,我想起了另一个老人。想起这个老人时,我感觉他与南北山的几千万棵绿树一同已经长成了一种精神。

30年前,每年夏天,只要下雨,西宁有一个叫大寺沟的地方就会发洪水,就要抢险救灾。近十几年,西宁人再也没听到那个地方发洪水的事了。

大寺沟就在北山。这是21年前那个春天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就在大寺沟,一位70岁高龄的古稀老人正率领一群民工,在那荒山坡上栽下一株株树苗。他和那些民工干得一样起劲儿,还不时地和他们打诨逗乐。

他一身布衣,满身泥土,头上是一顶破草帽,脚下是一双旧帆布鞋,俨然一个民工的样子。那高大结实的身子骨,那大脸盘上粗糙黑红的皮肤,那一双大手上布满的老茧和手背上暴突的青筋以及血管,都是他一生辛劳的写照。

早上7点多,他就在山上了,等民工们上山时,他已在那里干了快两个小时,挖树坑,抬苗木……中午,他就在那山坡上和民工们一起啃点干馍馍,喝点茶,就又和他们一起劳动,直干到傍晚时分,整整十几个小时。

“天快黑了,大家收工吧。”像每天一样,他站在那山坡上像个生产队长一样,用沙哑的声音喊出这句话。之后,放下手中的铁锹,一屁股瘫坐在地,望着那一株株刚刚栽植的树苗,心里充满了欢乐。

歇了一会儿,他也准备起身往回走了。但他却已没有力气支撑起他那高大的身躯。他双手着地,就地挪了挪地方,腰里一阵酸痛。他太累了。司机来扶他下山时,他已无法动弹了。不得已,司机和几个民工硬是把他从那山坡上抬了下来,放到车里的……

这个人就是尕布龙。

面对上面的这一幕,你很能想象,这是一位曾在县级以上领导岗位上任职近40年,在省级领导岗位上任职22年之久的老人。

1989年,青海省西宁南北山绿化指挥部成立时,尕布龙就担任了顾问。1993年,66岁的他从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之后,组织上又让他担任了两山绿化指挥部常务副总指挥。从此,尕布龙拖着年迈多病的身躯,一直在南北山上奔忙,把全部的心血都献给了这两座荒山的绿化。除了每年春上的造林季节,他要和民工们在山上大干60天之外,一年四季,他几乎天天都在南北两山的沟沟梁粱上奔波。冬天看防火,秋天看管护,天旱了察看浇水情况,下雨了看防洪设施。每天他都是天刚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到家里。每天的午餐几乎都是干馍馍就茶水,有时甚至连干馍馍也啃不上。

一年春上,他带着几个人到韵家口苗圃挖红柳苗子。那天风很大,也很冷。他本来就有点感冒,干了一天的活,累了,支持不住,就靠在苗圃的地埂上睡着了。收工时,人们才发现他不见了,便到处寻找,等找到时,他快被那大风裹卷而来的黄土给埋掉了,身上、脸上、耳朵里、鼻孔里全是土。

第二天,他的感冒就重了,脸色都发青了。他还有糖尿病和肺气肿等多种疾病——肺气肿是1985年青南特大雪灾期间,在唐古拉山上指挥救灾时患上的,从那以后,他只要稍有感冒,肺上就出问题。司机小赵和为他做饭的活巴看他病得不轻,就劝他去住院治疗。

他说:“不行。住院要花不少钱的”。

“像你这样的高级干部,住院看个病有什么?就是花点钱,还不是公家报销吗?”但他却回答说:“公家的钱也是钱,还不都是人民的血汗,能省几块是几块,不能乱花”。

看样子,送他去住院已是不可能了,小赵他们就又劝他:“那今天就别上山了,吃点药,在家里休息一天”。他还是不干:“那怎么行。我就是死了,也不过是一个人。山上的那些树死了,可是大事,那都是国家和人民的财产”。就又硬是上山了。他说,只要一上到山上,看见那些树还好,他心里就踏实。要是一天不上山,他心里就空落落的。

至2001年时,南北山已规划的5万亩绿化区内的41个绿化小区大多数已绿树成林,累计已完成4万多亩的造林工程,栽植各种乔灌木树种上千万株,多大已经成活。人们都说,假如没有尕布龙,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是能栽下这么多树,也绝难成活。就是成活了,也绝难保住。

2000年春天,记者坐他那辆老式的丰田吉普车上山去见他——那是他任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时就配给他的专车——车上放着些红柳树苗。小赵说,这是常事。他的专车不但拉运树苗,接送民工,甚至还常为住在山上的民工们拉运要饲养的猪仔和羊羔。近20年,他先后换过5位司机,都是因为他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没有白天黑夜地要往山上跑,每位司机跟上几年就受不了。他们说,他们可以和他一起啃干馍馍、干苦活,这都没有什么,但他们不能和他一样只顾那两座荒山的绿化而放弃个人的一切。他在山上奔忙了10余年,几乎所有的民工都跟他很熟,熟得就像是他们的一个工友。

知情人都说,他的薪水尽管不低,但他几乎没有分文积蓄,他的工资除了供他和常到他家里的那些老百姓们吃饭之外,还有一部分就贴到两座荒山的绿化上了。有一年过春节,省委主要领导亲自过问后,还给他发过1000元的困难补助。有时,实在紧张了,他还向一直在牧区当牧民的妻子和女儿伸手呢!他的酥油、炒面和羊肉基本上都是家里供给的。

这些都是普通而平凡的小事,但这种小事日积月累之后,即使发生在一位普通老百姓的身上,也会形成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也正是这种精神力量鼓舞着每一位两山绿化的劳动者。每每看到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在那荒山深处劳心费神的样子,他们就在心底里叮嘱自己:就凭了这位老人的存在,也要把每一棵树都种活。他去世后,他的生平文字中有这样一句话:“他长年带领干部职工种草植树,为西宁南北山绿化工程建设做出了突出贡献,被全国保护母亲河行动领导小组授予首届‘母亲河奖’。”

那时,尕布龙已经76岁高龄了,他已经在这两座荒山上拼搏了整整10年。对这样一位老人来说,人生中已没有几个这样的10年了。两座荒山的绿化奏响的无疑是他生命的最后一个乐章了。

2002年,他再也上不了山了。他老了,身体也越来越不行了。糖尿病、高血压、肺心病、肺气肿、前列腺肥大等各种疾病缠身,他无法再到山上种树了,便从南北山绿化指挥部常务副总指挥的位置上彻底退了下来。

是的,尕布龙再也没能上山。可是,有很多人还在山上,还有很多人还在源源不断地走上山来,继续奏响着南北山绿化的绿色乐章。他们中有老人,也有孩子。他们中有的老人已经走了,像尕布龙和他的继任者马元彪;他们中有的年轻人正在变成老人,像魏民劳。更加可喜的是,近几年越来越多的孩子们也加入到南北山绿化的队伍中了,他们中有很多孩子还在上小学。他们前赴后继,在这两座大山上书写着一曲中国干旱山区规模绿化的悲壮进行曲。

18日上午,见到老魏之前,在三江集团绿化区,我还见过一个人,他叫王斌,今年50岁,陕北人。1990年,他就在北山种树了,那个时候,他才23岁。那时候,北山没有树,如今山上长满了绿树。但是,27年过去之后,他却越来越长成一个老人的模样了。一个陕北人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留在了西宁的荒山上。

他说,刚来这里的头些年,北山上一年四季都有大风,从春天到冬天,那风一直不停。那时候,山上干活的人住的是帐篷,大风经常把帐篷吹到山底下。夜里听大风的声音,阴森森的让人害怕。不仅刮大风,刮的还都是黄风,整天尘土飞扬,一天到晚身上总披着一层厚厚的尘土,雨雪天就是一身泥了。干的活又苦又累,挣的钱也不多,一个月才150块。那真是苦啊!“有很多次,我想不干回去了,可尕省长硬把我给拦住了。

后来,就走不成了。下面省人大绿化区从湟中维新乡来了一批干活的人,其中有不少是一家人都在那里干活的。这也是尕省长想的办法,他说,一家人在山上干活,不会想家,队伍会稳定。其中有一个姑娘,在那里养猪,人不错,没过多久,我们就在山上结婚了——是老丈人看上我的,把家也安在山上了。后来,有了孩子。老大是儿子,今年20岁,已经上大学二年级了;他还有个妹妹,12岁,也已经上小学六年级了。后来,为了照顾孩子,老婆不在山上干了,到山下去打工了。我老家还有80亩耕地,多少次,老婆都劝我说,回老家去种地也比在这里强,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没走成。现在走的念头都几乎没了,感觉自己就跟这山长在一起了。”

不仅老魏,不仅王斌,还有后来见到的李玉斌、王元忠夫妇,以及那天我见过的很多人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王元忠夫妇在韵家口人行的绿化区里,他们刚来不久。以前王元忠的父亲在那里种树,一直干了19年。老了,干不动了,去年回老家湟中了。父亲回去之后,就让他们来了,接着父亲继续在这里种树。

8月19日,我从西山(属大南山绿化区)长岭沟口进去,用了近6个小时徒步穿越了整个西山。我在长岭省水利厅绿化区遇到了三个人,他们都在那里浇水。一个是互助东沟人,姓保,63岁。一个是大通人,叫李世民,69岁。在西山制高点遇到的也是一个互助人,叫童德林,66岁。见到童德林时,他正坐在山坡上吃午饭,两个馒头、一壶开水都是他早上背上来的。我留意了一下时间,已经到了下午3点20分,老童的午饭还没吃完。他说,他们这一片绿化区,现在每天有20几个人在浇水。他们早上7点半从管护站出来,到晚上6点收工,一直都在山上忙。浇一次水大约需要20天左右才能浇完,之后又得浇下一次,再下一次……

出门前我看了天气预报,说下午两点西宁有中雨。可是两点以后,直到下午四点,西宁上空几乎是晴空万里。虽然,有一会儿上起了一片乌云,但是,雨没有落下来。雨是晚上7点以后才落下来的,一夜滂沱大雨。也许,第二天,老童他们就不用上山浇水,可以休息一天了。

我们需要记住的是,两山几十万亩绿树的背后有一个庞大的群体付出的艰巨劳动,我们从西宁街头看到的满山绿色都是用他们的生命浇灌出来的——其实,那就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甚至就是他们的生命。

在长岭的一个小山头上,记者看到了几棵高大的青杨,走近最大的那棵青杨,我用手指粗略测了一下它的胸径,周长大约在70厘米左右,算了一下,它的直径当在45厘米左右。这样粗壮的青杨当然算得上是一棵大树了。从那里望出去,整个山野尽收眼底,无边的绿树婀娜婆娑,绿浪滚滚。虽然,大多树木尚未长成大树,但是,它们正在一天天长大。

一种创造和千万棵绿树

这里是北山电力公司绿化区与团省委绿化区附近的一道山梁,路边上立着一个钢筋焊成的铁架子,锈迹斑斑。朱洪杰看到记者疑惑地盯着那个铁架子,便赶紧走到铁架子跟前,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解释说:“这里的山坡太陡了,而且表层几乎没有土壤。为了在这里种上树,我们特意发明制作了这个铁家伙,在上面架了一条索道,把树苗放在上面送到山坡上种。”然后,又指着旁边的一根粗大的塑料管说:“那也是南北山的发明,所有种树的土都是通过那根管道送到山坡上的。这还不算,北山有不少地方种树时,人都是吊在绳索上完成植树任务的。”

随后,又来到另一面陡峭的山坡,望着山坡上一行行小草一样的植物,朱洪杰告诉记者:“这里是团省委的绿化区。今年他们又新承包了600亩地,这是今年刚中的树,都是红柳,也叫柽柳。因为坡陡,而且土壤中全是盐碱——你看,那白花花的一层,就是盐碱。”他指着泛着白光的山坡说,“我们试过无数次,在这样的地方任何别的树种都无法成活,即使极耐旱的植物红柳也难以成活。后来,经过反复试验,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让红柳在干旱盐碱地上种活的方法。”

这个方法是,先把红柳栽种到一个装满营养土的小盆里育活,而后,批量拉运到绿化区,再把盆底捅破,去掉,一排排小心地移植到事先开挖好的水平沟里。这样,红柳的根须还在营养土里,成活率几乎达到百分之百。等再长大些,根就扎下去了。那天,在北山好几个地方,记者都看到过用这种方法栽种的成片红柳,虽然,都还很小,但是,都成活了。只要成活,它们就会一天天长大。因为,红柳是一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植物。

铁索运送树苗、水管子运送泥土、盆栽移植、吊在绳索上种树……这些都是南北山绿化史上的创造——也许在人类规模绿化史上也是一种创举。而整个南北山绿化工程更是一项世所罕见的创举。

从树种的选择到施工栽植,从春季造林到三季造林,从浇一次水所需要时间到干土层的保湿周期,从保活成林到林分、林相的改造完善……南北山绿化走过的是一条从无数次失败渐渐走向成功的探索之路。

多年前,记者到南山一绿化工地采访时了解到,短短一两年,他们便挖坏了上千把铁锹,用坏了80辆架子车,才种活了一小片绿树。为种活一棵小树,南北山绿化人付出了难以想象的艰巨劳动。

那天,在韵家口苗圃的一间小土屋里,我看到了尕布龙住在这里指挥南北山绿化工程时用过的手电筒、茶缸、棉大衣、收音机……这是现在我们还能看到的几样物件,还有多少东西是我们再也无法看到的呢?

虽然,没人做过统计,西宁南北山绿化的28年中究竟挖断了多少把铁锹、锄头、钢钎,使坏了多少辆架子车和其它机械,又发明创造过多少项鲜为人知的造林技术和革新?但是,假如我们能把所有在南北山绿化中用坏的那些造林工具、设备以及其他物件堆在一起,也一定会堆成一座山的样子。假如我们再建一座南北山绿化博物馆,将这些物件在里面陈列展示,那也一定是一个震撼世界的场景,它无疑会载入未来人类生态文明的光辉史册!

19日下午,记者站在西山最高点俯瞰西宁,发现它是那么的美丽!满山绿树掩映一川都市繁华,一片片高楼街景映照满目苍翠。古城西宁自打告别森林时代之后,大约过了2000年之久才又重新回到大森林的怀抱,这是这个伟大时代的骄傲和自豪。

2017年8月15日和16日,《人民日报》在一二版显著位置连续报道了西宁南北山绿化的实践经验。报道说:“28年来,累计造林31万亩,森林覆盖率由1989年的7.2%提高到75%。第三方机构评估认为,当地已初步探索出高寒干旱地区实施规模绿化的成功模式”(注:第三方机构评估的时间是2015年3月)。

党晓勇告诉记者,国家林业局造林司在随后的调研核实中发现,截至2017年8月,28年来,西宁南北山累计造林面积已达38万亩,森林覆盖率已达79%......

2015年3月发布的那份第三方《西宁南北两山绿化工程评价简明报告》显示,西宁南北两山绿化区位于东经101°33′~101°56′、北纬36°31′~36°45′之间。南山东起杨沟湾,西至阴山堂,南接湟中县总寨镇,长约27公里;北山东起小峡口,西至巴浪沟,北与湟中县、大通县、互助县接壤,长约35公里。两山总面积27.9万亩。

这是南北两山已实施一二期绿化工程的大致范围,到2017年,实际实施的面积已经大大超过这个区域。由北京中林联林业规划设计研究院承担完成的那份评价报告说,从1989年至2014年间,南北两山完成造林20.93万亩,栽植苗木2000余万株,造林成活率85%以上,工程规划完成率100%。截至2014年底,南北山活力木蓄积15.23万立方米,森林覆盖率达75%。

综合以上叙述,需要说明的一点是,无论是评估报告还是其他来源的数据,有关造林成果的数据虽然是重要参考依据,但是,它肯定不是一个准确的结论,譬如累计栽植苗木的数字。因为这并不是一个精确统计的数字,而是以每亩造林地林木植株数量加以测算的结果。明眼人一看就会发现,其测算的依据是,每亩林地平均植树100棵。

记者在采访时与许多绿化现场负责人的交谈中了解到,南北山绿化工程中绝大多数绿化区平均每亩所栽植苗木的数量大大超过了100株,达到了每亩150株左右。而且,随着大片绿化区不断成林,林分的改造也在不断进行,林相的自我完善也在持续。如此说来,我们也许还可以得出一个更加喜人的结果。以截至2017年累计造林38万亩计,每亩林地的植株数量是150株,那么,西宁南北两山绿化工程累计栽植苗木达6700万株。以85%的成活率计,现在的南北两山上至少也有5000多万棵绿树存活。

无论从造林面积看,还是从存活树木数量看,这都称得上是一片广袤的森林。森林是陆地生态系统中最重要的安全屏障,被称之为“地球之肺”。有了这道屏障,住在西宁这座城市的人才不会被满目荒凉围堵。

因为有了这道屏障,西宁的风沙就明显少了。1989年之后,西宁城区年扬沙日数明显呈逐年减少趋势。1993年的扬沙日数达到7天,1993年至2002年的近十年间,年扬沙日数均小于3天。2003年至2013年的十年,年扬沙日数则小于1天。据估算,2014年一年,南北两山森林可滞尘7.5万吨,比1989年增加6.6万吨,滞尘能力提高7.2倍。

因为有了这道屏障,西宁周边湟水流域水土流失得到有效控制。南北山绿化工程共治理沟道36条,近些年再未形成新的山体侵蚀沟壑。据西宁市水利部门的监测数据显示,上世纪80年代西宁地区土壤侵蚀模数为年5000—8000吨/每平方公里,现在已降至年4000—6500吨/每平方公里,而以前水土流失最为严重的南北山已降至年3000—4000吨/每平方公里。

因为有了这道屏障,西宁的大气环境质量得以显著改善。根据2014年7月3日至7月16日在西宁123个样点的测定,南北山绿化区的PM2.5和PM10显著低于城区。

因为有了这道屏障,西宁城区的热岛效应明显减缓。一般而言,森林在夏天可降低地面温度20摄氏度左右,可降低近地温度3摄氏度左右。通过遥感技术进行的反演证明,西宁热岛效应正随植被的增加减缓,大气中的PM2.5等气溶胶含量有效降低,空气质量逐年提高。

而且,据综合环境经济核算理论评估的结果显示,至2014年,西宁南山绿化工程的森林资产总价值已超过58亿元,比1989年增加超过51亿元,其中生态资产价值超过42亿元,比1989年提高10倍。绿化工程区林业用地亩均森林财富从1989年的0.4万元增加到2014年的2.8万元,提高5.5倍。

其中还不包括水源涵养、水土保持、改善环境质量、生物多样维护等生态服务价值。与1989年相比,2014年南北山森林生态系统服务总价值已增加到18794万元/年,28年间提高了10倍……

8月17日,在采访党晓勇时,记者请他对南北山绿化工程做一个总体评价。他说:“我不想讲大道理——我的评价是,山绿了,天蓝了,风沙少了,山洪没有了,水土流失少了,空气中的二氧化碳也少了……这就是成果。”他家住在西山根里,他说,有几天早上起床后,他注意到,大晴天的,家里的窗玻璃上竟挂着水气,山上还有淡淡的雾气,这在以前的西宁闻所未闻。

19日,记者站在长岭最高的山顶一眼望去时,看到了满山的绿树。

如果把现在西宁南北山的每一棵树比作是一名出征的将士,把南北山绿化看作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对决无边的荒凉,那么,这一定是一场历史上罕见的伟大战役。它已经持续了整整28年,依然在继续。虽然,可望取得最后胜利的历史性转折点似乎已经来临,但离真正凯旋的日子也许还非常遥远,未来的征程依然漫长。

从第一棵绿树在荒山上艰难存活的那一刻起,到数千万棵绿树长成一片覆盖几十万亩荒凉的林莽,其过程之悲壮,堪称史诗。

这是人类与大自然共同书写的一段光辉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