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杨学功
今年是马克思诞辰200周年。5月4日,中共中央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
作为“千年第一思想家”和“顶天立地的伟人”,马克思为全世界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的解放带来了思想的火种、点燃了行动的火焰。今天,我们该怎样深入了解马克思,继承和弘扬马克思思想?怎样才是对马克思最好的纪念?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研室主任杨学功有一番深入观察和思考。
“大胡子老爷爷”也曾顽皮过
解放周末:连日来,全国各地举办了很多纪念马克思的重要活动。这么多年了,世人为何依然怀念这位伟人?
杨学功:5月4日中共中央在人民大会堂举办纪念大会,我作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教育工作者有幸参加,并聆听了习近平总书记发表的重要讲话,受到很大鼓舞和激励。
事实上,每逢马克思诞生或逝世的重要时间节点,世界各地都会举办纪念活动。这几乎是一种带有普遍性和规律性的现象。它足以说明,即使马克思已经逝世135年,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思想学说及其引起的社会运动,仍然具有广泛而深刻的世界性影响。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曾讲过这样一句话:“他的英名和事业将永垂不朽!”历史实践充分证明,这个论断是正确的。
解放周末:在人们的心目中,马克思就是一位蓄着大胡子的“老爷爷”。这一深入人心的形象,究竟是有助于还是有碍于大众对他的进一步理解?
杨学功:确实,人们对马克思的印象多半是他成熟时期的形象。其实,马克思及其思想也有一个成长发展的过程。
马克思出生在一个律师家庭。与很多同龄男孩一样,少年时期的马克思比较顽皮。1836年夏,刚上大一的马克思向热恋的姑娘燕妮求婚,当时他只有18岁,并写下大量情书和情诗。可见,马克思具有普通人的性情和特点。
但是,马克思也确有异于常人之处。大学毕业时,他以一篇关于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自然哲学差别的论文获得博士学位。这在今天看来,依然是一个奇迹。当时“博士俱乐部”的一位知名人物赫斯称赞马克思:“他既有深思熟虑、冷静、严肃的态度,又有最辛辣的机智;如果把卢梭、伏尔泰、霍尔巴赫、莱辛、海涅和黑格尔合为一人,那么结果就是一个马克思博士。”
解放周末:听说,但丁、莎士比亚和斯巴达克、刻卜勒都是马克思的“偶像”?
杨学功:据李卜克内西回忆,马克思能够成段背诵但丁的《神曲》。马克思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和《资本论》第一卷所写的两篇序言,也都以但丁的诗句结束——“走你的路,让人们去说罢!”“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这些格言一般的诗句,对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起到了巨大的激励作用。
马克思心目中的英雄,都是不屈不挠与命运抗争的战士,而不是成功者、征服者。斯巴达克带领奴隶反抗强大的罗马统治者,虽败犹荣。刻卜勒在极端贫困的条件下,坚持研究天文学,发现了行星运动三定律,为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定律奠定基础,是天体力学的真正创始人。但牛顿得到巨大的荣誉和财富,刻卜勒却在贫困和饥饿中死去。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我们只能说斯巴达克和刻卜勒的命运是悲惨的,却不能说是不幸的。事实上,马克思的一生也与他心目中的英雄有相似之处。他从来没有向迫害自己的各国政府和资产阶级社会屈服。他遭受了种种磨难、诽谤和迫害,但从充满斗争精神的一生来看,可以说他是幸福的。
“两个马克思”不是对立的
解放周末:有观点提出,马克思从23岁大学毕业到28岁开始创立新的世界观,只用了5年时间,“不是在走,不是在跑,而是在风驰电掣地飞奔”。
杨学功:学术界通常认为,1845年9月至1846年夏,马克思、恩格斯合作写成《德意志意识形态》,是他们创立新世界观的标志。从1841年到1846年,时间确实很短,但马克思的思想发展很快,整个过程中的思想逻辑波涛汹涌,惊险曲折。
我们可以从中把握到马克思思想发展的一个特点,那就是“弃旧”与“开新”的统一,即不断扬弃的旧观点与迅速形成的新见解相互交替的过程。总的来看,他的思想发展看起来像是在“飞奔”,但其中每一个思想发展的逻辑有着清晰的轨迹可循。
解放周末:这段时期,在《莱茵报》办报的经历,对马克思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杨学功:在马克思早期思想发展的逻辑环节中,《莱茵报》时期是非常重要而具有关键意义的一环。
马克思后来回忆:“我作为《莱茵报》的编辑,第一次遇到要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最后,关于自由贸易和保护关税的辩论,是促使我去研究经济问题的最初动因。”马克思还谈道,在《莱茵报》上可以听到法国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带着微弱哲学色彩的回声。同时,为了解决《莱茵报》时期使他“苦恼的疑问”,即他当时所信奉的黑格尔法哲学与实际生活中所碰到的物质利益之间的矛盾,马克思开始对黑格尔的法哲学进行批判性分析。
可见,《莱茵报》时期的经历对马克思思想发展的作用可归结为两个方面:一是促使他对黑格尔法哲学展开批判;二是促使他去研究经济问题。这两个方面共同作用的结果,使马克思找到了新世界观的枢纽。
解放周末:许多研究者把《巴黎手稿》《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分别视为青年马克思、中年马克思和老年马克思的代表作。但有人习惯于把“青年马克思”和“老年马克思”对立起来,您怎么看?
杨学功:1932年马克思的早期手稿即《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发表以后,“两个马克思”的对立进一步尖锐化了。但各种观点可以说是完全相反的:一种是肯定“早年马克思”,认为早期马克思才是他思想发展的高峰和顶点,以后就走下坡路了;另一种则认为,马克思的早期思想是“不成熟”的。
后面这种观点的影响更大,主要有两种表现形式:一是阿尔都塞的“断裂说”,即认为马克思的前期思想属于“意识形态”,后期思想才属于“科学”;二是由苏联学者最早提出的“转变说”,即认为马克思的思想发展过程中存在世界观和政治立场的转变,前期思想是人本主义的,后期转到了历史唯物主义上来。“转变说”能够解释马克思思想发展的部分事实,但与“断裂说”一样,都存在割裂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的内在连续性问题。
事实上,“青年马克思”与“老年马克思”之间的裂隙并不存在,马克思的思想发展是一个始终不懈追求科学真理的历史过程。
马克思主义为何以马克思命名
解放周末:关于马克思和恩格斯,有人说他们是“黄金搭档”,但也有人鼓噪“马恩对立论”。我们该持何种立场?
杨学功:近年来,随着“回到马克思”思潮的兴起和国外马克思学的译介,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关系日益引起国内学界的重视和讨论。我们应该本着学术的态度来对待这个问题,而不要简单附和西方马克思学的论点。
简明地说,我既不赞同“马恩对立论”,也不赞成“马恩同质论”,而是主张“马恩差异论”。但差异是以同一为前提的,反之亦然。
哲学观的比较研究可以证明这一点:在对待传统哲学的根本态度上,马恩两人的基本观点是一致的,或者说大同小异;在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上,主导方面也是一致的,同时在阐释角度、侧重点和风格等方面又有差异;在制定和阐发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时,两人有着不同的侧重和分工。
解放周末:有学者提出,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创立过程中,拉响“第一小提琴”的是恩格斯。您如何看待这一观点?马克思主义为何以马克思命名?
杨学功:持这种观点的人主要有两个理由:一个是从学术分工的意义上看,马克思在19世纪50年代以后逐渐将主要精力用于政治经济学研究,特别是《资本论》的创作,而恩格斯在同一时期以及马克思逝世后,在哲学方面写了很多著作。这种观点单纯从学科角度看问题,割裂了马克思哲学特别是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的内在联系,是难以真正成立的。另一个理由比较独特,由日本学者广松涉提出来的。他根据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奠基之作《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章的笔迹出自恩格斯之手,即断言恩格斯充当了“第一小提琴手”。其实,考证表明,相关章节主要是马克思写作的,恩格斯做了誊清,当然也有修改和增补。
至于“马克思主义”以马克思的名字命名,而不是以恩格斯或以他们共同的名字命名,一方面反映了历史事实,即马克思对马克思主义的创立和发展作出了主要贡献;另一方面也与恩格斯的态度有一定关系。
马克思逝世后,有不少人提到恩格斯在创立马克思主义理论方面的贡献。对此,恩格斯说:“绝大部分基本指导思想,尤其是对这些指导思想的最后的明确的表述,都是属于马克思的。我所提供的,马克思没有我也能够做到,至多有几个专门的领域除外。至于马克思所做到的,我却做不到。马克思比我们大家都站得高些,看得远些,观察得多些和快些。马克思是天才,我们至多是能手……所以,这个理论用他的名字命名是理所当然的。”恩格斯的这段话反映了他谦逊的品德和胸怀,但也基本符合历史事实。
解放周末:但马克思也曾说过“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
杨学功:这句话是马克思针对19世纪70年代末法国“马克思主义者”说的,原话是“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当时,法国流行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派别,存在严重的宗派主义和教条主义倾向,背离了马克思对自己理论所持的态度。这里的“马克思主义者”显然是特指的,我们不能望文生义地把它理解为一般概念,从而得出在逻辑上悖谬的结论。
“两个必然”为什么还没实现
解放周末:今年还是《共产党宣言》问世170周年。这部经典作品是否“句句为真理”?
杨学功:《共产党宣言》是马克思主义正式诞生的标志,是世界范围内马克思主义文献中流传最广的经典。它的内容包括四个部分:一是资产者和无产者;二是无产者和共产党人;三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文献;四是共产党对各种反对党派的态度。其中,第一部分的内容最为丰富,可谓全篇的理论基础。
对于自己的理论,马克思、恩格斯从来不把它看成终极真理和教条。相反,他们总是根据实践的发展和历史条件的变化,自觉地以批判的态度来对待自己所作出的结论。
例如,《共产党宣言》第一部分开头就提出一个论断:“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很显然,根据19世纪后期人类学的研究成果以及马克思、恩格斯在这些成果基础上所形成的关于原始社会的理论,这个论断是错误的。因此,恩格斯在1888年英文版中的一个注中修正了这个论断:“这是指有文字记载的全部历史。”
解放周末:《共产党宣言》中预言“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社会主义必然胜利”。可是,为何“两个必然”还没有实现?
杨学功:这是一个颇为严峻的现实课题。对此,我想强调以下几点:
第一,“两个必然”指的是历史发展趋势,而不是具体的时间判断。现实中,资本主义通过对生产关系的改革和调整,容纳了比当时判断大得多的生产力。但这仍然只是时间问题,而不是趋势问题。
第二,19世纪后半叶和整个20世纪的历史进程证明,落后国家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的极端复杂性,大大超过了马克思当时所能预见的程度。
第三,资本主义没有在实体意义上灭亡,是由于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并加以改革的结果。
第四,除了“两个必然”之外,马克思还提出了“两个决不会”,即“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两个决不会”是历史唯物主义更重要的基本原理,因为它揭示了整个人类历史发展的普遍规律。
马克思怎么预言新中国
解放周末:如今已是21世纪,19世纪诞生的思想成果还能适应新的实践需要吗?
杨学功: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各种“过时论”层出不穷,而又不断破产。上世纪末,有人不断喧嚷,马克思主义已经终结。然而,这种“胜利宣言”,在现实资本主义面临的困境和危机面前,迅速地褪去了颜色,欧美出现了广泛的“马克思复兴热”。特别是,以发达国家大企业(跨国公司)为中心的财富积累及其相伴的“贫困积累”,再现了马克思两极分化论的正确性。依据这些事实和分析,我们重温马克思的思想,仍然能激起胸中的热情,并且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未来。
在人类历史上,为穷人说话的思想家并不少,摇晃“穷人乞食袋”的各种流派也很多。马克思主义之所以充满生机,说到底是凭借科学性或真理性,以及与时俱进的理论品质。其中,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学说使社会主义从空想变成科学。这是马克思主义能够实现从理论到实践飞跃的前提。由此,我们完全可以说“马克思正青春”。
解放周末:还有观点认为,马克思只管“批判”,而不负责“指路”。
杨学功:这是双重的误解。
一方面,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并非只是通常意义上的批判,而是科学的分析,既肯定其在历史上的巨大进步意义,又论证随着历史发展必然要被更高级的社会形态所取代。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首先是历史批判,不能把它简单等同于道德批判。
另一方面,马克思对未来社会也不是单纯“指路”。马克思强调,新思潮的优点恰恰在于我们不想教条式地预料未来,而只是希望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
为了不使自己关于未来社会的理想沦为空想,他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过细的规划和设计,而强调要把共产主义首先理解为一种现实的运动。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共产主义是建立在生产力巨大增长和人们普遍交往基础之上的。没有这两个条件,共产主义就会失去世界历史性的普遍意义。
解放周末:有人统计,在马恩全集中,提及中国的地方逾800处。在马克思为《纽约每日论坛报》撰写的文章中,有10篇是直接讨论中国问题的。马克思当时是怎样看中国的?
杨学功:马克思非常关注中国,对西方列强的侵略给予毫不留情的谴责,同时指出正是由于东方社会的落后状态,使这种灾难变得不可避免。正如你所提到的,马克思在《纽约每日论坛报》所写的评论中有多篇直接讨论中国问题。这些文章被编辑成文集《马克思恩格斯论中国》,至今对我们仍有参鉴价值。
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还提到一个事实,即马克思、恩格斯高度肯定中华文明对人类文明进步的贡献,科学预见了中国社会主义的出现,甚至为他们心中的新中国取了靓丽的名字——“中华共和国”。可见,马克思对中国问题的谈论是放在世界历史发展的大趋势中予以论述的。
解放周末:怎样才是对马克思最好的纪念?
杨学功:结合习近平总书记的重要讲话精神,我想谈两点体会:
第一,坚定不移地推进马克思所开创的事业,是对马克思最好的纪念。从总体上看,马克思的事业,就是通过对现实社会中的种种异化现象加以揭露和批判,致力于实现“自由人的联合体”进程。其中,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马克思毕生追求而尚未完全实现的目标。但要注意,马克思强调人的解放是一个历史过程,不能离开历史条件空谈人的解放。
第二,坚定不移地推进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推动马克思主义在当代中国的创造性发展,是对马克思最好的纪念。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既坚持科学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又体现中华民族近代以来的共同理想;既符合世界历史发展趋势,又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中国共产党把马克思主义写在自己的旗帜上是完全正确的,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是完全正确的!
(记者 夏斌采访整理)
(作者: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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